【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连我也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我在上海的一幢小洋楼里，耳边听得是听不大懂的吴言软语，从前最爱想学一口道地的沪话，最爱吃浓油赤酱的本帮菜，可如今来了，反倒像是画地为牢，不得逾越。母亲说过，金家难进易出，出了这门就别再回来，我心并不算太狠，可我知道当断则断，所以我改了姓，我再也不是金二小姐。自打那天起，我姓周，这个字八画，方正得很，也没金那么不张扬，做不了他的周太太，平白无故担上个姓，就当并不算太亏】
【日子过得很快，过得还是小姐日子，交的也是富贵人家小姐当朋友，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不错，只觉得和南方小肚鸡肠的女人混累了，自然也有各色的男人上来奉承，这样一年半载下来，学了一口地道的上海话，收过三颗戒指，五六克拉的，也有粉的黄的，嫌太沉，都一一拒了去，还有大鼻子金头发说要带我漂洋过海当为伯爵夫人，可你们知道，我看中的都不是这些。除了这些更久远的有些事情，我也还记得清】
【金家的老一辈死光了，当然除了妈去世的那一天，从未因为长辈的去世落过一滴眼泪，要入夏了，时兴北上避暑，买了张北平的车票，总要回来看看，看看金家大院后头那棵银杏树，当然还有他，和我一个姓的他】

不是雨季，天却下着大雨，老天毫不吝啬，风势凶猛，海面浊浪滚滚，天津卫的外滩码头甲板上挤满了人，大大小小无论贵胄贫贱，能搞到一张船票，就能活命。就要打战了，这是北平往香港的最后一班船，轮船即将启碇。周肇原即将汇入这股人流乘船南去，想象他即将要挤成肉饼，嘴角浮起笑意。
“真的不打算去香港？”
他问我。
“要打战了”
他又追了一句。此时我的视线被甲板人群中一对青年男女相拥吸引，两人殷殷道别，伞也不知道飞哪去了，在大雨中生离，迟迟不肯分散。
“也许你的金小姐也在香港”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陈年旧事，他还真是乐此不疲。雨中相拥的女人鬓发上的蝴蝶兰，让我想到她，在公寓里的她，左手捞开腰身上的黑色大衣，很佻地把手搭在腰上，下巴扬得高高的，笑容那么倔强，又明艳。
看痴了。
眼神收回，敷衍了几句。
“我不去了，北平还有救，就算没救了，我想其他法子也是可以”
但是应该不会离开。稳稳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他并不买账，切了一声，撑着一柄伞，拎着行李迈入人流。
“你就在这儿慢慢等吧。。。我。。”
后面的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