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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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兮姑娘喜着红，愈是放肆张扬的颜色愈爱。她为人亦张扬得不讨喜，楼里大多的姑娘都不愿与她结交，她也乐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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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这十八香的女人，无论清倌红倌，莫不是想着有朝一日攒了足够的银钱，或攀上有钱的大佬，尽早的脱离这烟雨红尘是非之所，故而行事皆有收敛。
只得一个青兮毫无顾忌，便是坐满了人的大堂，她也敢衣衫不整去转一个来回，然后兜了满袖的银子回了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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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这楼内最年长的，亦是呆得最久的。同她一起进来的，要么自己赎了身，要么随着某个富豪做妾去了。她虽说不是赚钱最多，累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却从未提过赎身，多年下来，也算积攒了自己的人脉，便是妈妈也客气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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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兮酒量也是极好的，但凡有客人来，先是一曲惯例，便一盏一盏接着敬酒。她等闲不会醉的，醉不过十中有一，便拿了筷子敲酒盏，捏着腔唱一曲昆曲，道：“你听我给你讲那负心的人。”
谁不是一个有故事人的呢。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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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沈青兮还不叫沈青兮，十八香在京城，也没有如今这样远近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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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怎么被卖进楼里来早已不大记得了，想来不过是家里穷，或是经历了旱灾涝灾，或是家里多生了几个男娃，再大不了就是被拐子拐了卖进来。皆是些听熟了的故事，手里那醒木这么一打，就可以讲上一整天不带重样。
楼里的妈妈是个老手，翘着小指头斜着眼指指点点，就把那价格足足往下压了一倍有余。待成交转身，也就欢欢喜喜的当个小宝贝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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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沈青兮也算不上多么漂亮的姑娘，毕竟年纪尚小，十八香也并未闯出多大的名气，能在夜夜笙歌的京城捡到一个不错的苗子，也能乐得妈妈一晚上睡不着。
彼时楼里的姑娘还不算多，妈妈懒得花心思取什么风花雪月的名字，也或许她本身取名便不太好听，便将那几个姑娘按颜色伦次排下，沈青兮便分到了一个“青”字，取名“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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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年纪的姑娘是不能接客的，妈妈花重金请了一个女先生，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不在话下。沈青兮天生一副好嗓子，又兼之聪颖过人，每次皆是早早学毕，便踩着凳子翘着腿，偷望楼下大堂内温香软玉、纸醉金迷。

●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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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拿着折扇浅笑如玉的白衣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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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兮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名姓，只晓得他来得勤，隔天便能见他一次。有时是一大群公子哥儿，也有时一个人来的，随处寻个位子坐下，点几壶酒几个姑娘，听几首小曲儿。
白衣公子生得好看，笑起来也温柔，兼之出手阔绰，楼里姑娘都抢着要接他的客，一来二去玩着闹着，沈青兮也偷听到了他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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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城，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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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子爱听昆曲，沈青兮便卯足了劲学昆曲。沈公子说红色最衬美人儿如画，沈青兮自此便只着一身艳红。沈公子夸了绿扶的琵琶好听，沈青兮大冷的天偷偷躲在房间里练琵琶，十指被刮裂得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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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迫不及待的长大、长大，像一颗努力钻破土壤的草苗，见一见外面天高云淡，风暖日熏。

●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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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绾成髻，十五岁的沈青兮，也到了接客的年纪。
惯例不过是一次独台，或唱或跳，全凭喜好。
沈青兮化了浓妆妖冶、水袖红衣，拿着势捏着腔唱念做打，咿咿呀呀缠绵婉转道一首《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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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子照例是要前来的，坐在角落一个人一壶酒，她抬眸间便心跳如鼓，扭腰甩了个水云出袖，方才唱罢“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手心薄汗便濡湿了锦帕。
沈公子听罢曲子，折扇轻敲手心，笑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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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好”字，仿佛不仅应承了她的唱曲，更是应承了她多年来扒着窗棱缠绵怅然的心思、日夜不休苦练的坚持，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再没有哪一个字，能让她如这般挂念多年，无论前缘后事，但凡想起来，嘴角都是带着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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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照例是要去迎客的，如沈公子这样的贵客自是排在榜首。他浅啜一口桃花酿，漫不经心抬手一指。
“那便她吧。”

●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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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囊还是到了沈千城手中。
那日沈青兮坐在床沿怔愣半晌，直至金乌西沉。她小心的收捡了残骸，又连夜重新缝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无论何时，她都不愿他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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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沈公子时，她攥着香囊不肯撒手，涨红了脸迟疑半晌，终还是扭扭捏捏的问出了口。
“人间自有花如雨，妾是花中第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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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子愣了一瞬，拿折扇抵着额头，闷闷的便笑了开来。沈青兮无措的站在原地，突然就觉得酸涩涌上鼻尖，扭头要走，却被人一把拉住。
沈公子接过香囊系在腰间，眼眸含笑偏又郑重无比。
“唯一人而已。”他笑道，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好听，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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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过一个平平常常的严冬，在沈青兮眼中却仿若花开满夏。

●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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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里姑娘风言更甚，有些挖苦讽刺当着面就扔了出来。沈青兮老老神在丝毫不理会，她对沈千城，总是有种笃定的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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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那一次，绛红扯着绿扶在走廊说话，声音大得恨不得整个十八香都听的清清楚楚。沈青兮方才路过，突然顿住回头。
“你们说什么？右相独子？”
绛红的声音又猛地拔高八个调子：“那是，沈公子可是堂堂右相的独子，将来是要娶公主殿下那样的凤凰的，哪是什么野鸡可以攀上的高枝。”末了，她又略讶异反问一句：“怎么，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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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没管身后吵吵嚷嚷，转身进了屋锁了房门。
他们是从来没有提到过身份这个话题的，沈青兮是不在意，沈千城是不愿提。
但如今这样赤裸裸的被撕扯开来，就像还未痊愈的伤口，鲜血淋漓。
她下意识忽略了那些千难万险，才在梦里心里夜里出现的百转千回莫可名状的甜蜜小心思，而如今暴露在阳光下，才发现是一戳就破的瑰丽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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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即便是难堪到极点，她也想站在他面前，就算什么话都不说，静静的看着他也好。

●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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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到底是浮生如斯，情长意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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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未明，窗外便有锣鼓唢呐声起，沈青兮夜半方才睡下，此时意朦朦，推窗看去，主街上炸响了鞭炮如雷，京城十里，铺了一条繁华盛锦之路。
十八香整个儿也热闹了起来，楼下女孩儿们唧唧喳喳的吵闹声，简直快要掀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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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兮被冷风一激，总算是清醒过来，扶着扶手下了楼，姑娘们就突然住了嘴。
还在扒着门往外望的姑娘也扭过头来，往常并不对盘的绛红突然过来搂住了她的脖子，推推搡搡的嚷嚷着：“唉，今儿怎么起了这么一大早？楼里还未开门迎客呢，快上去再睡会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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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脑子里是一头雾水，扭过头还未及回话，便看见有人打马门前过。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十八香是位于主街旁，但凡有声势浩大的迎亲，势必是要往门前走上一遭的。
那人骑着一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一身红装分外英俊。他难得整齐的绾好发，端端正正的戴着一顶新郎官的礼帽，面上没了一贯温柔又显得玩世不恭的笑，竟是难得的正经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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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兮突然就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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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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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楼里的姑娘换了一批又一批，沈青兮笑起来眼角也有了细纹。妈妈几年前就嫁给了一个老实的布料商人，将十八香彻底交给了沈青兮。
她平日里无事，便闲暇间翻翻话本，里面的故事大多幼稚得可笑，不外乎才子佳人或山精鬼怪美狐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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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阳光正好，她斜坐在软榻上翻着话本，突然就看到两句曾经遍寻不到来处的诗。
她捂着脸笑了几声，大滴大滴的眼泪便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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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红色的阳光顺着窗棱洒下，正照着书上被眼泪晕开的诗句：
山草青兮若我心，与一生兮然莫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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