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四正走后有没有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清楚。
太累，起初是无论怎样也睡不着，后来睡着了就无论如何都睡不够。
醒来浑身都疼，清醒的一瞬间似乎还记得那些支离破碎的梦，转眼也就忘了。
张妈总不让下床，八九月的金陵，很闷。
意秋就出生在这样的时节，娘曾说过，月子里遭罪，每天都是整身的汗，不敢轻易洗，只能用温水擦。好在意秋是父亲大人的第一个女儿，说不清的宠爱，能一扫未诞下男丁的阴霾。
娘这辈子只生过两个孩子，一个是意秋，一个是雪君，两个都难产，所以无比看重孩子的生日，说那是鬼门关走了一遭，也算是自己的重生。
八月，意秋的生日也就这样到了。

20岁生日前已经接到了曾家的聘礼，但和四正不太熟。
生日当天第一次和四正在夫子庙转转，接到邀请时还以为这日子他也记得！可到了，四正没提这天的不同，话也不多，完全不是闲言碎语里风月场高手的样子。
当时不了解曾家，后来才知道整个夫子庙集市说白了都姓曾，那天他走在我的右边，大概走得也不自在，期间，握了下我的指尖，是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当时的感觉啊，真的是心都一颤！他握得并不紧。抽回？不动？反扣住？还是怎么办才好呢？
这种挣扎似乎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我竟然抿着唇将头转向了相反的左边……
我记得，当时，我偷偷的笑了……
可很短，在身前身后的那些装作无意的故意窥看中，四正忽然低声说了句“不如，我们去人少的地方走走？”
我转过头望向他，大概是眼神里多少带有些惊讶与问询。四正的脸一下就红了！在阳光下看起来有点像大号的毛桃，很可爱！也不是害羞，就是憋着什么想解释似的：“哦不！……我的意思是……我是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
我用一个字就结束了这些尴尬！他也有点惊讶，之后笑了，笑得很好看，还有点坏！
后来我对一起长大的那几个傻姑娘说“曾四正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语气里明显有对她们不了解四正净瞎猜的埋怨。
走在河边就自在了许多，那是我第一次穿露出小腿的白裙子，有风来，长发和裙摆飘向一个方向，四正依旧话不多，还是我先说了“曾先生，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岁了”
他竟然很淡定地看着我，答：“我知道”
我在心里把他骂了一遍！知道你不早说，害我以为你根本没放在心上！
看见他在西服内侧怀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是一只镶嵌了排碎钻的镯子，他展开内圈口，指着里边雕刻的小字，是他的名字：“你应该叫我四正！”
之后不容置疑的将镯子带在我的手腕上，还犹自欣赏了一番：“我就知道你戴一定很漂亮，果然很漂亮！”
我的答案是“我很喜欢，谢谢四正…先生！”
他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尖。这是我们之间第一个很亲昵的动作。
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偏执的认为，四正也像我喜欢他一样，喜欢着我……

“由始至终”？现在是不是已经是终了？！
生日的时候总会想起过去，这辈子的几段记忆很清晰。
其实清晰的也不是记忆，只是当时的那种感觉：常想起小时候在爷爷身前偎着背《本草纲目》，姥姥的每封信里都带些干花瓣青草叶什么的，爷爷说“‘姥姥’是咱们的叫法，金陵这块儿要叫‘外婆’”；常想起和云沛、苏樱在后山识草药；常想起苏樱第一次涂胭脂，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常想起那些，好时光……
除此之外的所有“常想起”中，都有四正。
有那年春转角的玻璃窗前四正带着一肩春风走来，有订婚宴上他仰起头看向意秋时唇角不自觉的那抹笑，有被攒上肩头时他那句又气又无奈的“沈意秋你就作吧！”有四正第一次等在沈家门前，车旁负手而立，我走向他，风吹起我的发。人生不售往返票，那一刻我笃定，出发向四正，此生不返程！
当然，这“常想起”中，也有失去小渝的那种痛。据说人生一共就两出悲剧，一是踌躇满志，一是万念俱灰……当我走向四正时，当四正从这屋子里走出去时，我有幸，两种都经历了……

回忆中清晰的还有那一晚，也是春。莲心不在房里，自己下楼找口水喝，看见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媒婆手里一沓照片，桃红柳翠，这家姑娘朱唇皓齿，那家小姐娥眉曼目！婆婆的要求不算高，语重心长：“曾家纳妾也不求她家世好长相俊，只要懂事别太犟！得能拴住四正的心”……
我听到这些话并没有难过，因为这也许只是婆婆的想法而已，易地而处，如果小渝活下来长大后遇到更加倔强的小“意秋”，我的选择也许会和婆婆一样，抑或更加铁腕。但那夜，我忽然很想问问四正“这也是你的想法吗”？
我只是想亲口问问。
我去了他的住处，于是我的生命中又平添了更多的“难以忘记”，忘不掉冲出门时没有带披肩后背那种刺骨的凉，忘不掉楼下仰头望着四正的窗时那种踌躇，仅半年我竟连面对四正发出一句质问的勇气和自信都失去了……
忘不掉车灯一闪，我没有举起右手遮住眼，而是直直望着从车上下来的高挑女士，她烫着精致的卷发带着细却很有光泽的项链，她唇一抖，最终还是叫了声“二少夫人”。
我不认识她，所以没必要答话。
我甚至没再多看她，依旧固执地仰起头看四正的窗。
我想她走进转门的一刻心情也许是悻悻和矛盾的，她若告诉四正我在楼下，会发生什么？而这可能的“发生”，她怕不怕？！
但，什么也没发生。
她为什么可以告诉四正呢？因为我虽不认识她，但我认识那辆车，它挂着四正警卫部的牌照。从我面前驶过。司机大概是新兵，认得“如夫人”却不认得“夫人”……
再后来，楼上那窗的里间熄了灯。我脑中都是四正倒在床上的习惯，他喜欢悄悄摘下我的项链一节一节缩回手里把玩……
那夜最清晰的还是那场雨，1918金陵的第一场春雨，来得猝不及防。像无数鞭子抽在周围的地上，细细密密振聋发聩！我的头发湿成了绺，雨水打在唇边又苦又涩……
此后的回忆中，我曾以为当时自己蹲下来抱住膝就像抱住了自己，我也曾以为那时意秋埋头在双膝间放声大哭，但记忆中却没有听到哭声，也许是，湮没在了绝望的电闪雷鸣里……

急雨一阵。有多久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那窗里关了灯之后，再没有开启过。而我也知道，四正并没有关着灯穿衣服的习惯。所以，四正并不会下来。我也不会上去找他。
以前，四正离家几天回来就会问“想我了吧”，我总是抿着唇笑，接过他的衣服，递上干净的睡衣。但不说话。怎么会不想呢？可是骄傲和羞涩不让我说。
现在，我没有任何骄傲，只有一种不确定，不确定四正希不希望我上去……
后来又来了一阵急雨，风很大，衣服本就浇透了，这样大的风，吹得人不自觉抖起来，上下牙以极高的频率打颤，但听不到磕碰的声音，满世界都是雨声。
狂风怒号。
我记得21岁生日时，四正送了数不清件数的礼物，装在我和莲心两个人都搬不动的箱子里。那些礼物中有一把手枪，美国产的M10，四正在靶场教我，不厌其烦的教，可我大概生来就没这打枪的天分，也沮丧过。那天夕阳西下，我坐在草地上抱着膝，四正忽然挡在阳光前，说不会也不要紧，他会保护我。“意秋，你本就不需会这个，因为你有我”。后来他蹲下来摸我的头发，那天的夕阳格外暖，烧得云从西边红到东边，最后红到我心底。整个人都从未有过的暖。
曾四正，明明是你说过会保护我，可此后，我命中的所有狂风，都是你给的……

雨没停，但转小了。
我走向曾公馆。在上山的坡路上看见莲心跑下来。我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只见她看到我之后惊得扔了伞，一怔，回过神立马脱了绒衣裹住我。
这时我才看清她，她穿着白底蓝花的分体衣裤，两条辫子分在耳后，她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还像是在沈家。
是啊，才不到两年而已，人的容颜会有什么变化呢？！
而我的世界，却支离破碎……
被莲心用绒衣裹住后才寒颤起来。后背很凉。刺骨的凉。
这种凉有点像那夜在禁闭室，我靠在墙上，低头看四正仰躺在我腿上，当时背也是这种靠在冰砖上的感觉，可那夜有点怕却也充满希望，希望四正马上醒来，希望门口有人进来说老爷子放了二少爷，希望黎南来送更强效的退热药，希望四正醒来知道有了孩子笑弯眼睛……
最终，那夜里哪样希望都没实现，但我听到四正说“意秋别走”。
四正也知道我的后背总是觉得凉，所以他能容忍半夜我冰凉冰凉地偎进他滚烫的怀里，也知道在床上备一张羊绒毯子，不分冬夏。
后来他的房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住，那张羊绒毯子始终在，可后背，越来越凉。

雨还在下。莲心用力收紧了臂弯，我的手竟触到自己的肋骨，根根分明的肋骨。以前总有点胖，被苏樱抓痒，她说我这身小肥肉真是摸到哪都不硌手。失了小渝之后不出一个满月就瘦回到刚结婚时的样子，四正搬离曾家之后，更是瘦得急剧。
那夜我想起“希望”这个词，或许希望就是肥肉的沃土，那些肉只是从希望中攫取营养……而我，心里没希望了……
当夜，四正怀里的那个带着精致项链的卷发姑娘，她是火热的吗？！

————情景：开门声，远处低声雷鸣，压混一到两人脚步声+钟声
婆婆：你就这么跑出去的？【威严】曾家还有没有规矩？！
意秋：妈，意秋失礼了……我本想…本想去找四正……
婆婆：见到了？
意秋：没……我没上楼
婆婆：【语重心长】意秋，男人回不回家，那是女人的责任。你才进曾家多久？一年多就收不住四正的心了吗？【决定】你若收不住，妈就做主替四正找个能收住他的！
意秋：【吸气，跪，坚定】妈，只要我沈意秋还有这口气在，就绝不同意四正纳妾！
婆婆：【震惊，自椅中站起】什么？！【努力平稳情绪，和缓】意秋啊，你素来知礼，怎么今儿倒糊涂了，学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儿？！先不说四正有没有在外头养女人，便是他看中了谁，只要是正儿八经家世清白的，娶回来做了姨太太，也绝不越了你的份儿去！谁还看住了他不成？【顿】你先起来，起来说话！
意秋：妈，意秋不孝，这番话即便是跪着说也不能心安！可，拼死，我也要说！
婆婆：说吧！
意秋：意秋不同意四正纳妾。他外边有没有女人我管不了，但要是有了孩子，这辈子也不许姓曾！任凭是什么样的女人，死也别想进曾家祖坟！！！
婆婆：你！【怒】曾家的祖坟，谁能进谁不能进，我尚做不得主，已经轮到你了吗？！反啦反啦！【大口换气！】沈意秋，今儿我掌这个家，尚有说一分话的余地，你朝我撂这狠话，你这是在逼我！！！你这是叫先人唾骂我，叫后世人戳我的脊梁骨啊！【雷雨声】
莲心【侍女】：【惊恐上前】夫人，夫人！夫人您消消气，小姐…小姐她不是那个意思！
婆婆：小姐？她现在是曾家的媳妇，不是沈家的小姐！！！曾家媳妇就要懂曾家的规矩！
意秋：莲心，下去！
莲心：【哭腔】小姐……【惊恐】啊不，二少奶奶……
意秋：下去！【迟疑，电闪雷鸣声】【稍顿】妈，我不知道四正的心在哪，可我知道我的心！沈意秋这辈子，只要活着，就不与任何人分曾四正！
婆婆：【心力交瘁】行吧，我累了！你也别跪我了，换身衣服，去祠堂好好跪着。也让列祖列宗们看看，咱们曾家嫡出的媳妇厉害了，出息了，敢掐曾家的香火！【激动】叫列祖列宗都开开眼，都开开眼！
意秋：妈……失了孩子之后，我像是什么都没了，天都塌了……虽说四正现在不在家，可我心里，四正依然是我的！【哽咽】妈，我只有四正一个人了……
婆婆：意秋啊，妈也只有四正这一个儿子……【无力感】去吧，去祖宗牌位前，好好想想
意秋：妈……
婆婆：【疲倦】去吧
【音效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