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克莉絲汀並不是開始就甘心當一隻金絲雀,所以她曾經逃家——這是某個人一向堅持的說法。而很久以後,已成風靡歐洲的絕世女伶——克莉絲汀女士總是嫻雅地笑笑不說話,不承認也不反駁。
畢竟她恢復意識的時候,除了頭痛欲裂和記憶破碎不堪的折磨以外,克莉絲汀對於當時的巴黎歌劇院沒來由地感到不可忍受——那強烈到滲入骨髓的壓迫感和奇異的歸屬感,讓她混亂又害怕得只想離開。已經發生太多傷心的事情了⋯⋯不要再逼我,我受不了了!她無聲哭叫著。
「小菈蒂!親愛的,別離開!我會心痛而死的⋯⋯不!」在那之前很久,她記得有人緊緊握著自己枯瘦的手,十指與她牢牢相扣攏,眼淚大滴大滴地砸在她耳邊。克莉絲汀企圖為對方拭去淚水,手卻如千近重般令她連移動一分也做不到。「我愛你⋯⋯克莉絲汀!我愛你,我將用靈魂銘記你!」對方沙啞地哽咽,而克莉絲汀只能悲傷地在心底吶喊——摯愛的,我也愛你⋯⋯是你將我救出象牙塔,而我的靈魂,將在死後前往你所在的任何地方。
當她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包括她自己的心跳時,克莉絲汀卻感受到,自己的胸前被放了一朵血色的玫瑰,色澤飽滿濃豔如墨,莖葉上纏了繡金絲帶⋯⋯一如那人炙熱的情感和精巧的手跡,他低柔而飽含痛苦的嗓音魔魅如吟咒:「我期待妳的靈魂,能在天國的樂章裡自由翱翔;在我為妳譜的歌曲中翩翩飛舞⋯⋯從而讓妳真正屬於我,哪怕只有片刻⋯⋯我乞求妳所化身的彩蝶,能在天堂門前徘徊一會,只有那樣⋯⋯妳才會短暫屬於我。」一股巨大的疼痛擊碎了克莉絲汀,她在闃黑和寂靜裡放肆哀嚎⋯⋯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巴黎歌劇院的天籟歌聲、幽綠悚艷的劇院地宮⋯⋯還有那再也唱不完終章的《唐璜》。
——那是他們奇詭的二重唱。而克莉絲汀始終不敢告訴對方,她早就越過了那道坎,於是再也無法回頭⋯⋯她的心一直死死壓抑著與對方合而為一的奢望,直到走進墳墓。我早就越了那無法回頭的界⋯⋯不只是你,那也是我的罪衍,在我這一生中,它如荊棘般束縛我,逼迫我跪在上帝跟前淚流滿面,做無數次的懺悔⋯⋯克莉絲汀不是沒有祈求過重來。
然後她再次擁有知覺時,已經身處巴黎歌劇院——她意識到自己被那個承諾愛她的青年拋下了,對方衝進殭屍群裡,生死不知。而這一切的開端,竟是她深深景仰的父親染上了席捲歐洲的恐怖瘟疫,在下葬後的第一場春雨時,扒開了廉價的軟爛薄棺,帶著全非的面容和惡臭,嗷嗷嘶吼著向人群撲來。
克莉絲汀當時懵懂不知,只是想著父親變成他所說的音樂天使回來了,伸手要抱,卻被青年眼明手快地制止。他旋身抱起嬌小的克莉絲汀,反手拔出腰間的波斯彎刀梟首了那腐爛不堪的殭屍,一邊愧疚卻嚴厲地告誡克莉絲汀。女孩驚慌失措,她不明白青年何以從優雅的紳士變成殺伐決斷的獵人,因為記憶隱約告訴她,大哥哥曾經不是這樣。但青年再也沒收起他鋼鐵般的堅硬,直到那為了哄她開心展顏的露天音樂會上,依舊溫柔堅定地哄她、守護她⋯⋯直到失去蹤影。
想到此處的克莉絲汀傷心欲絕,倉惶奔出歌劇院安置她的溫暖小間。在她本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異常靈巧地躲過了照顧她的夫人耳目,熟門熟路地摸到了劇院側門,她跑出去,直直往那彷彿去過無數次的墓園方向。克莉絲汀不敢想像自己崩潰的模樣——在那歌劇院中,她似乎將被那溫暖的水晶吊燈光芒燒灼、被後台的濃郁花氛和香水醺醉——那股熟悉感和歸屬感好像包裹她的溫水,被放在爐子上慢火燉煮著,直到她熟透得肉爛骨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