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英！”狠了狠心，紫英抽出天河手里握住的一点衣角，慌慌忙忙的御剑而去。不是舍得留天河一人，也不是太冷漠，而是因为心底的愧疚无法直视天河蒙了天灰无神的眼，无法安然的待在天河身边而已。自琼华坠落以过去百年，天河受天烬灼眼失明，菱纱早已香魂永逝一抔黄土掩风流，梦璃也已成为幻冥界之主，用责任割断了对天河的情意，玄霄夙瑶及琼华上千弟子囚于幽幽东海海底玄铁冰牢，除却玄霄，其他人早已忍受不住海底透骨的湿冷化为森森白骨。怀朔璇玑早已转世几轮，夙莘身赴黄泉，夏书生狐三莲宝也已不在人间，凡是四人曾经一同经历过的，全已物是人非，真真是人走茶凉，怎一个凄凉便能述得尽的。众人都逃不过自己的劫数，终是逃不过生死的掌控，逃不过所谓天罚。而自己只不过是一夜白头罢了，如今更是阴差阳错成为半仙之体，却又是何德何能。自己没有能力拯救琼华，没能救下怀朔璇玑，甚至没能帮到天河，让他一人承受天罚。又有何脸面和陪伴在天河身边在青鸾峰安稳度日？于是不停的奔波，不停的遍寻各地，到过四海八荒，走过千山万水，只为找到医治好天河的眼的方法。除此之外，自己找不到任何坚持下去的理由。
手还停留在半空，紫英慌忙转身带动的发丝匆匆滑过指尖，却终是留不住那冰凉的触感。垂下眼睑，浓长的眼睫掩住里面的失望，天河不适时的想起跟菱纱成亲的那天。那天他也是这样只留给了自己离开的背影。

“不要死……菱纱……”天河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伤心，只是菱纱再也听不见了。
于是紫英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天河徒手刨坟，细小沙石划过指尖皮肤，留下道道血痕，指甲盖向后翻起，泥土混着血，十指满是狼藉，他却还是一刻不停歇。心疼的拉起天河，自己代替天河掘坟。细密的疼痛还是抵不过心里刻骨的疼。本想给他们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却没想过菱纱会在此时过世。那么美好的生命，上天还是不放过。
“紫英……菱纱她离开我们了……”天河呆坐一旁，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来。
紫英停手，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知道……对不起……”不见天河回应，继续动作。
“紫英，帮我掘两座坟吧……”
“……好”，待掘好了坟，让天河把菱纱放了进去。一抔黄土，掩尽风流。
因天河眼睛失明且不识字，刻碑的事就由紫英为代。“就以亡妻之名立碑吧……”紫英愣了愣，原以为这句话会由自己先来问的，没想到却是天河自己先说了。
两座坟墓，一座枯冢，一座空坟，以夫妻之名伴了百年，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

因天河答应了菱纱的请求，所以从来没有对紫英说出过自己的心意。而如今，菱纱心愿已了，神龙之息渐弱，怕也是逃不过生死轮回，命不久矣。天河想说出来，但紫英总是不给他机会，总是逃避。自菱纱去世，和紫英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多数日子全是紫英为治愈自己眼睛而奔波。紫英活在本不属于他的自责愧疚里，天河进不去，也无法将紫英救出来。紫英不知，他的光明磊落负了自己，误了天河。
御剑凌空，萧飒风声猎猎，三千华发飘然而起，平复了心里的慌乱，想起多时未去看玄霄，便转了方向去了东海。
一入海底，森森阴气扑面而来，冰冷从骨子里弥漫开来，像有千万针刺般难挨。到关着玄霄的玄牢，因了玄霄愈发旺盛的炎阳之力，才觉体温渐渐回复。站定，弯腰双手作揖才开口道：“弟子慕容紫英拜见师叔，多日未见，师叔可还好？”
放在平时玄霄见眉目温润的青年毕恭毕敬的模样定会气不打一处来，理都不理。但这么多年来，青年时常来海底看自己，知道他不会理他，所以只是安静的立于牢门外陪着自己，却更合玄霄心思。而且当初讨厌青年只是因为，那样拘谨有礼的青年太像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恪守门规，不做丝毫逾距无礼的事，一味修道问仙，对师弟云天青和师妹夙玉掏心。最终却得到了什么？得到的是最信任的人的背叛逃离，是门派的惩罚，是幽囚千年玄冰，受尽折磨十九年。所以他恨极了那样的自己，发誓此生不做尽狷狂事不谓玄霄。于是连带着恨上了像自己的师侄。
如今过去的事多想也无异，青年也着实冤枉，况且那么优秀的孩子很难不招人喜欢。所以对青年从最初的懒于说话到了现在的偶尔交谈。

听见青年清朗温润的声音，觉得莫名的亲切。“呵，九天玄女那老妖婆还奈何我不得。”
口气虽然依旧的不好，但紫英明白玄霄傲娇的性子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这句话便是叫自己放心他无碍了。于是便不再说话，静立于一旁像以前一样的度过这一天。却不曾想今日的玄霄似乎格外的不寻常。
“天河最近如何?”男子转过身来问道，狭长的丹凤眼看向青年，见那刺眼的白发，修长的眉几不可见的皱了皱，面容生的极为俊秀英挺，眉间妖娆殷红的烈焰玄纹却平添几分邪媚，好看的紧。
“天河……还是老样子，弟子无能，未能找到医治好天河眼睛的法子。”
“哼，天界那帮打着为苍生的幌子却只会叫别人代其做事，末了又以天命的借口诓骗人的虚伪神族，还是这么令人所不齿。不久之后我便可以破冰而出，届时必会寻着救回天河的法子。”时至如今，自己所牵挂的也只有那随性真挚的天河，还有眼前这师侄了。紫英百年来为天河奔波殚精竭虑，以致少年白头，原本就清瘦的身子更是消瘦不少，道袍都能勾勒出那因从小就体弱而格外纤细的骨架。他对天河的用心自己也知晓，帮天河也是顺便帮了他。
”如此，紫英谢过师叔了。”青年面上显出喜色，深深对着玄霄作揖。
本来轻松喜悦的心情突然就被青年这副疏离的样子扫了个光，甩袖道“天河是我义弟，帮他本是我意，又何须你来谢我，当真可笑。”
紫英听见这话，突地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已然是把自己放在天河最亲近之人的位子上了，脸色薄红，怕被师叔看出来匆匆告别出了东海。

过几日便是怀朔璇玑的祭日，且回他们家乡安宁村看看吧。如此想着便御剑去了。村里的人早就认得这位鹤发童颜的剑仙，多有人家受过紫英的帮助，于是很热情的借与紫英住处。几日很快就过去了。
百年已过，怀朔璇玑家人早已归尘，除却紫英无人替他们扫墓，于是就一年的光景，坟冢之上荒草丛生，四周竟有艳红如残阳烈血的彼岸花盛开，极致张扬极致绝望，如火如荼刺目心惊，美到不似凡间盛景。伸手除去坟上的杂草，往日那调皮灵动的可爱少女，只比自己大一岁的清秀少年，那两个琼华弟子里唯一对自己好的人好似就在眼前，不曾远去。
“怀朔……璇玑，想必你们已步入轮回了吧，前世师叔没能保护好你们……只愿你们来世不再修仙，一世长安。”夜夜梦回他总忘不了怀朔倒在自己怀里的一瞬，忘不了璇玑冰封玄冰的娇小身躯。年年拜祭，次次说这话，像是安慰自己，却是最朴实的愿望。
静静立于坟，闭目聆听风略过耳际的呜咽，清风拂过面庞的柔和，享受难得的静谧。忽然，心中一阵钝痛，似是被人一把攥住心脏般。向前踉跄半步，一阵恍惚，稳住身形，却见那九龙缚丝剑穗由原来奢靡的金黄一丝一丝从里头渗出血般的变成了红色，心跳骤然停了半拍，随即不受控制般狂跳起来。
因了菱纱去世自己不常伴在天河身边的原故，自己就在九龙缚丝剑穗剑穗上捏了一决，天河稍有不适，剑穗就会发出淡光。因为这剑穗是菱纱赠与他的，天河又是她的丈夫，遂剑穗是最通灵的。如今剑穗变得血红，那么便是……天河有性命之虞。
到底是怎么回事？天河不是有神龙之息护体么？怎么会出事呢？青鸾峰之外有自己设的结界，寻常妖魔是进不去的，难道是重楼？不对，他何必上青鸾峰？就算为找自己，依魔尊之能和遁地术怎会误判？难道是神龙之息将尽？不，不敢再细想下去。

不时便看到青鸾峰，崖边有细小人影，距离缩短才看清那是天河。像是做过千百遍，天河很自然的伸出手接紫英落剑，却被紫英紧紧抱住，他感觉到紫英胸腔里剧烈的心脏跳动声音，他听见那人急切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响起：“天河？你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样了？”
“对不起，紫英。我没大事，只是不想你再为我劳累，想和你多待些日子，所以想让你回来。”
听见天河的说法，紫英才觉他因愧疚而躲避天河有多傻，他怎么能丢下失明的天河一人在青鸾峰？他怎么能只因自己的愧疚就让天河又独自一人过活，他怎么能让失去菱纱梦璃的天河再度失去他这个挚友？此刻说对不起都太苍白，只能紧紧抱住天河，把握还在的温暖。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初，天河抓野猪跑，紫英看书，只不过平时的练剑打坐变成了烹茶看天河追着野猪跑。天河力不从心，跑一会便需休息一下了，不复往日的活力充沛不知疲倦。紫英垂下眼睑，盖住眼里的苦涩，素手斟茶，清冽的茶水浸润着紫砂壶，水汽氤氲，在空中散开，淡淡的清甜扑鼻而来，看见一旁呼呼喘气的天河，开口唤他过来休息，饮饮清茶。
野人还是这么不解情调，一口便将茶水饮了个干净。没有再去进行抓住大业，反而坐在紫英身边，安安静静的相对无言。
紫英目光落在天河脸上，细细描摹，终是确定了心中所想，最可怕的终究还是来了。少年青春不再，脸上已有细纹出现，头发暮雪渐染，唯有那双眼却不复灰暗。这便是神龙之息离体，天劫将尽。
是了，自己寻遍世间没找到医好天河眼睛，只是因为那是天罚，以凡人之躯妄用神器的天罚，而射落琼华拯救月牙村却被忽略不提。如今，天河寿数将尽，所以天劫到期是么？天界……便是如此么？
之后的日子两人默契的静立无言，日观云海翻滚听风声飒飒，夜看星河悬天涛声烈烈，岁月静好。
紫英本是寡言安静的性子，天河闹腾的性子此时却安静下来，只是安静的与紫英对坐，并不说话。或许是觉得说任何话都嫌世俗繁杂，会打破这份美好易碎的时光，或许是在久违的幸福里举足无措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