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伯贤在很多时候都在想，都暻秀真是一个安静到骨子里的人。
他干净温和的侧脸就那样融进盛夏的阳光中，垂下的睫毛偶尔乖巧地颤动。
伯贤在很久以后都引以为豪。
全班恐怕只有自己知道都暻秀的睫毛那么长，像两把小刷子。
是啊。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
因为他们讨厌他。

1
伯贤可以从都暻秀平常细微的一切中看出些蛛丝马迹。
开线了的帆布鞋，因为反复洗刷褪色了的牛仔裤，或是比同龄人纤细的手腕。
都暻秀家境不富裕。
或者说，很穷。
伯贤不觉得家境可以成为一个人身上最显著的特点。他对“穷”这个字也没有太大概念。
然而，青春时，年轻的孩子们总要以孤立他人来找寻集体。
都暻秀的家境被无限地放大。甚至到后来，他安静沉默的性格都遭到了抨击和蔑视。
那些讨厌他的人如是说：“一副阴沉相，真是晦气。”
伯贤不讨厌都暻秀，可他也从不想亲近他。
毕竟一个聪明的人，不会冒着被孤立的风险去为人出头。
如此残忍和懦弱，你说是吗?

都暻秀基本上不与伯贤搭话。
课间伯贤要出去，他就不声不响地起身让他过去。
伯贤回来时会尴尬地咳一声，都暻秀就把椅子向前移，从后面让出一条路。伯贤便小心翼翼地从他身后挤过去。
都暻秀课间时基本都不会离开自己的位置。没有人来找他谈笑玩耍，他也不去参与别人的游戏。
弄得一次次出来进去的伯贤很是尴尬。
伯贤平日里活跃的那股劲儿，在都暻秀这儿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感觉令人徒生一种无力。

伯贤放学回家时，牙齿上的蓝色痕迹依旧十分明显。
他紧紧地抿着嘴，装作若无其事。
耳边有同学们骑着单车呼啸而过的风声。身旁大片的树林构成了明丽的绿，风一吹，树叶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欢快明媚地涌动着。
伯贤低头看向阳光下自己被染成蓝色的指尖。
刚才，都暻秀是在偷偷笑吗?

2
边伯贤偏执地认为，都暻秀那时一定笑了。
他想，会笑的人内心一定明丽又温暖。于是，他对都暻秀有了一丝莫名的好感。
再说，身为同桌嘛，正常的交流总是要有的。
于是。
“都暻秀！”试探性地叫出口。
那人不声不响地回头。
他那一双眼沉静无波，带着一股子清冽的气质，不含任何感情地望着你，好像在望着一片空无。
伯贤一时忘了答话。
都暻秀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继续写着什么。
不焦不燥的样子，莫名的……
……令人讨厌。

青春时的我们，总会因为一种莫须有的意象把自己的喜恶强加于他人。
只在那么一瞬间。
只因为一个眼神。
只由于自己得不到回应便从中作祟的自尊心。

伯贤便吞下了与都暻秀搭话的念头。
可他总习惯于默默观察着那个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的男生。
都暻秀做不上题时，就死命地啃自己的指甲。等到指甲都光秃秃圆溜溜时，他就想出了思路。
都暻秀听课时会坐得板板正正的，脊背挺得笔直，看起来认真又谨慎。
还有。
都暻秀有时不去食堂吃饭。
他会坐在位置上边写作业边啃面包。
那种包装花哨的廉价面包。
基本上连续几天都要吃，不配任何东西。

伯贤以前不和都暻秀做同桌时，就曾或多或少地听一些男生议论过。
“都暻秀干嘛整天不吃饭！啧啧！”
“你看他吃的地摊货！”
“切！真是穷酸！”
那些人故意大声说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带着莫名的居高临下。
伯贤听见“穷酸”这个词，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当时他回头望向都暻秀。那人笔直地坐在位置上，侧颜坚毅地淹没在日光中。

伯贤想过要以怎么样的方式去帮助都暻秀。
他带着自己都未尝察觉的小心翼翼，生怕戳疼了一个少年的自尊。
伯贤思索良久，一遍遍拿起放下，最后把一盒饼干放在都暻秀的桌子上。
那人还是波澜不惊地抬眼。
伯贤紧张地解释：“那个……我买太多吃不了啊！”
那人半晌没有答话。
伯贤越发紧张。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呃……你好像总吃这个牌子的面包啊！”
说完后伯贤恨不得咬舌自尽，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暻秀只是以一种平和的语气回应。
“没关系。习惯了。”
不带有任何抱怨，只是平静地回应道。
告诉你，谢谢你，我明白的。

伯贤又突然不讨厌都暻秀了。
青春时的我们，总会因为一种莫须有的意象把自己的喜恶强加于他人。
只在那么一瞬间。
只因为一个眼神。
只由于一份含羞带怯的同情和理解。

3
夏天其实热的要命。
伯贤却不怕体育课。虽然跑起来全身汗津津的，风迎面而来也闷到无以复加。
可塑胶跑道却异常开阔。由于太阳的炙烤，空气中满是蒸腾出的合成材料的气味，触目可及的跑道线格外分明。
伯贤在绵软无力的风中一圈接一圈的奔跑，直到脚下一软，跌坐下来。
他顺势躺在了人工草坪上。这样看，天空真是很蓝呢。

都暻秀偶尔会帮伯贤讲题。
白净的手指握着自动铅笔，在他的本子上引辅助线。
然后把本子推过来给伯贤看。
切，连讲题都不愿意开口说太多话。
班级大扫除时，都暻秀和伯贤负责擦玻璃。
伯贤抬头，可以在窗户上看见都暻秀若隐若现的影子。
阳光从外面斜斜地洒进来，都暻秀安静地擦着窗框。
自习课时，伯贤会偷懒睡觉。
他闭上眼，能听见都暻秀写字时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在安静的教室里并不突兀的流淌着。
虽然他还是不怎么说话，可好像有点同桌的样子了呢。

体育课要测验，两人一组。
同学们都在抱怨，这作死般炎热的天气，不如直接给一枪来得痛快。
伯贤正蹲在地上系着鞋带，忽然听得一声洪亮的大喊声。
“老师！我不要和都暻秀一组！”
是班里总与都暻秀作对的人。
“你的鞋子快要散架了吧！别影响我的成绩！”
都暻秀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旧到泛黄的帆布鞋，眼神暗了暗，小心翼翼地将双脚往回缩了缩。
伯贤眯眼看了看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的都暻秀，心中没来由的窝火。
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不顾瞬间的晕眩，一把把那个讨厌的男生推开“我跟他一组！你起开！”
伯贤在很久以后都想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要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