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尘往事(4)
冯建宇在炕上翻了个身,身子趴着,两手托腮,两只脚晃来晃去。他被热炕蒸得红彤彤热烘烘软绵绵的,从气味和观感上都像个枣饽饽。
他窝冬窝得浑身发痒,恨不能上房揭瓦地撒点儿野。百无聊赖地,他问王青:“你平常在家都干嘛?”
王青仰面躺着,一只手枕在脑袋底下,一只手搁在胸膛上。他的眼睛,平常仿佛并不完全睁开,睫毛像屋檐似的半垂着,掩盖出一片风雨不动的若有所思。此刻,他仍旧是半眯着眼睛,看着那两只一晃一晃的脚丫,出身。脚踝细,脚掌偏薄,是还没长全的玲珑样子。
冯建宇灵巧地翻了个个儿,肚皮朝上,同时拿一只脚搡了他的膝盖一下,“问你话呐!”
王青的睫毛动了一下。“不干嘛,”他说,声音紧巴巴的,“平常就上学……然后放学。”
王青没正经开过蒙,而是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读书写字。说来蹊跷,他认字就跟普通小孩儿学说话一样,没费什么心思。等王夫人请了位德高望重的先生来做私学,才发现儿子早就识文断字了。怎么学的?不知道——他没几岁,已经有了点老气横秋的派头:这玩意儿还用学?
先生教他念的无非“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一类,他课上倒也客客气气地听了、念了、背了,并不违背尊师重道的教诲。回头去找他父亲:我不学这些。怎么不学?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背出来的道理。
西学东渐,几年之后他也进了一家中西合璧的富贵学校,不过仍旧是不背道理的秉性,一个学上得七七八八,日子多半耗在兵营里,对长枪短炮颇有见识。王父对此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得意——秀才常有,哪个穷乡僻壤都出得几个,而这点儿岁数就能抬手中靶心的,可就只有王青这一个了!及至学校放榜,他竟又交出了一份很工整的成绩。王父问他:背出来的道理不是没用吗?王青一点头:道理不必背,我该知道的,自然知道。
王父爱子之切,简直要失了分寸:要是皇帝老儿还在位,他这宝贝恐怕是位极人臣的人才!
王父自然是望子成龙,但王青倒不顺着谁的意思长——他想干什么,就去干,既干,就干出个名堂来,所以小小年纪,枪法了得,身手利索,分寸全在一言一行上。
按理说,有了学名,也该有个表字,名讳齐全,才有体统。王父给他取“子云”,取青云直上的意思,但他只不肯。王父做不了他的主,由此可见一斑。王将军,人称王阎王,在他的独子面前,却有如阎王见了龙王,是只能恳谈,没法作威作福的。王青和王父,在上一个王朝的传统还主宰人伦的时候,就相处出了一个亦父亦兄亦师亦朋的关系,完全不是父为子纲那一套。王将军出门会客,是必要带上他的儿子的——精锐雄师,万贯家财,风光头衔,全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儿子让他骄傲。
两年前,他头一次杀人,杀的是一个刺客。对方朝他父亲扑过来,他抬手从护卫的武装带里拔出枪,两个点射,一发进了脑袋,一发进了左胸膛。自此之后,他枪不离手,睡觉的时候也在枕头底下压一把勃朗宁。
这次随父北上,他沦落在外,紧要关头,也杀了人。他的生活与这半隐于世的安稳和温暖大相径庭——他的生活,在风云变幻的北平,是纸醉金迷下的刀光剑影。
但这些话要怎么说?他半睁着眼睛,谨慎地觑了两眼冯建宇。
何必说,让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流离失所的小崽子,不是挺好吗?
所以他只是半睁着眼睛,心不在焉地说,“不上学的时候,就瞎跑瞎闹。”
冯建宇又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王青闭上眼睛:“没有亲的。”
冯建宇凑上去,枕在王青胸膛上,兴高采烈地,“那咱俩认个结拜兄弟呗!”
王青略微低头,看了看冯建宇泛红的脸颊。他不乐意。至于为什么不乐意,自己也说不上来——并不是觉着冯建宇配不上他,而是模模糊糊觉着不该钻这个套儿——他潜意识里知道,现在要是坐实了这个名号,以后想另起炉灶,也难。
他闭上眼睛,做出半梦半醒的样子:“唔……”
冯建宇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唔什么唔,好好儿说话!”
王青干脆不出声儿了,呼吸放得悠远绵长,像模像样地睡起了大觉。
第二天一大早,王青在一片漆黑中猛地睁开眼睛。
他梦见了自己的逃亡。
他是逃亡是沉默的黑白影像。白的是雪,黑的是树影和山脉。所有的痛苦和惊惶都给压扁了、涂黑了,像皮影儿戏一样在他脑海里接茬上演。他听见自己绝望的喘息,呼出的热气是白的。他看见自己在绵延不绝的群山里逃窜,像在黑色的巨浪里翻腾。他看见自己躲在运木头的火车里,隔着油布看外面白茫茫一片的冰雪——他抬起头,天也是白的;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伤口,伤口里渗出血,血却是黑的——他脑子里猛然蹦出一个念头:全世界都没有半点颜色——他这是下到地狱里了!
他睁开眼,蒙昧的天光黯淡地笼罩着他们。他扭过头,一眼就看到了鲜红的颜色——是冯建宇的缎袄。红得像火。他的头就凑在王青的肩膀旁边,浓秀的眉毛舒展着,嘴唇微张,睡得心无旁骛、香甜舒畅。这种睡法儿,是心思透亮的人才有的。
王青猛地打了个激灵——昨晚那种憋尿似的感觉又上来了。他年纪小,但没理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麻利儿地从被子里爬起来,披上皮袄蹬上鞋,踉踉跄跄地跑到茅房里,冻得瑟瑟发抖,放了一泡淋漓痛快的尿,才算缓了过来。
进到屋里,冯母已经醒了,正着手把灶膛里闷烧了一晚的火重燃起来。他恭恭敬敬问了好,打开帘子,进到冯建宇的房间里。
冯建宇也醒了。打着哈欠,正胳膊不是胳膊、腿儿不是腿儿地穿着衣服,眼睛半闭着,就要下炕去尿尿。他一只赤脚胡乱伸在地上,左右点着,找鞋。
王青走过去,想也没想,就单膝跪地,抓起他的那只赤脚。
脚是热的,软的,薄而长,像个刚生下的小动物,有种让人不敢轻举妄动的脆弱。
冯建宇仿佛是怕痒,有气无力地蹬了一下,发出孩子气的笑声。
王青态度自然地给他穿好袜子、穿上鞋。待到抬起头,却额头鼻尖上都是汗,一颗心也在胸膛里乱跳。
冯建宇抬手给自己系扣子,“我们今天出去。”
王青“嗯”了一声,又问,“去哪儿?”
断断续续阴了若干天,在这一日,终于云收雪霁,阳光灿烂。冯建宇带着王青出了门,两个人一时都被光鲜亮丽的雪地刺得睁不开眼睛,一齐忙叨叨地眨着眼睛。冯建宇是见惯了雪光的,几下就好了,但王青被亮光刺痛了眼睛不说,还迎风吹了两下,吹得眼球既干又涩,转都转不动。冯建宇用带着厚厚毛手套的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双唇张开,朝他的眼睛上呵气。热乎乎、水润润的气息浸到眼球上,王青的眼球活泛了,倒腾出一点眼泪,这才算重见天日。
冯建宇忽然觉得他像青儿——眼睛半闭半睁的那个样子,倔头倔脑,“驴”得不得了。
两个人拖着雪橇,一路绕着山走。冯建宇在屋里憋久了,非要到雪地里痛痛快快地撒个欢儿不可——以往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出来摸爬滚打,这下子身边有了一个王青,他那骨子里的小孩子气全被激发出来了,走起路来连蹦带跳,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左摇右摆地在雪地里保持着平衡,看上去活像只松鼠。
两个人跋山涉雪地走了半天,王青在前面拉,冯建宇在后头推,总算把两套雪橇都带上了山。从这个高度起,再绕半袋烟的功夫,前方就是一处极佳的滑雪场地——坡度既缓,又像阶梯一样分层次,过一段顿一下,可以滑得既畅快,又有分寸。
冯建宇给王青绑好雪橇,一再嘱咐他:“身体压低一点,别直愣愣站着,站太直了,一准儿打摆子!”
王青点点头。
冯建宇又给他整理风帽,“顺着雪劲儿滑,不要拧胳膊拧腿儿的,拧紧了,力气就乱了,也要打摆子的!要是站不住了,就一屁股坐下去,雪下这么厚,你就算是玻璃屁股也摔不成四瓣儿。”
王青笑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对冯建宇笑,而且笑得眼睛弯弯,牙齿雪白,是一副非常爽朗俊逸的少年模样。他素来不言不语的,这么突然一笑,那效果就是意料之外的和煦灿烂。当时日头正好,阳光灼灼,把他照得眉目清晰,仿佛宝剑有锋,明明白白在冯建宇的心头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