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人亦有好恶，友亦有亲疏，或以权术相驭，或以性情相契，或以意气相投。然则何者为亲，何者为疏哉？以权相驭者多见利而忘义，故朋比为援于承平之日而纵散约败于临事之时。性情相契者常患于性同，性同则势均，势均则名敌，名敌则相忌，相忌则竞而害之。意气相投者多少年英雄，豪气干云，一见而倾盖如故，然人之性虽禀之于天然，但变于染习，少年之以为喜壮年亦可以为悲，故意气不复当日之旧观也。
古人最重义气，故阴鸷刻毒，卖友肥己之人最为君子之所不齿，以为不可与之论交，而喜忠厚温良恭让之人，此人之常情也。温顺柔润，玉之性也，宏博而高远，而无刚暴逆上之性；忠厚恭让，君子之质也，安而守礼谓之恭，退而弗争谓之让，凡此数者，名之至美者也。时人多与此辈忠厚恭让之人为友，相交结纳并成鱼水，可谓一时之美谈也。

然时人多不知忠厚温良恭让，此其名也，以之立世则偷可用之，而如以此辈为友则祸将远迈阴鸷刻毒之损友也。盖损友虽卖友求荣，然一人卖友，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遂遏后人为恶之心，故虽蠢蠢欲动而深惮众论之口而弗为。忠厚恭让之人，初见时以礼相待，相谈甚契，遂以平己之心度人，以为一见如故，假以时日，则觉其人执礼甚恭，笑语相迎，咨以当世之事则寥寥数语以应。与之臧否人物，则顾左右而言他或执中劝解或言其曲在己而其德在彼。其论大公至正，闻者无不称其恭谨谦让。其事不显而其名不彰，勤谨待人而深自谦抑，故有忠厚之名也。居平常之日，毫不吝以奖饰之词于人，言之者凿凿而听之者薰薰。谈己则卑下而言彼则尊上，赞彼则必为不世出之奇才，闻此言者无不欢喜鼓舞，谓世人皆属无目，穷谷遗响，属而和者无人，终得一知音，遂援为伯牙子期关张管鲍之交。然一遇仓促之变，求计于斯人则袖手汗颜，噤口不出一言，或横生鄙论终至误友。待后责问此辈，则终归无用，此所谓误人之友也，关张管鲍果如是乎？

夫事成必有其源，机发则有其因，岂此辈尽为谄媚小人乎？余以为不然，盖因时势造人矣。古人云：立功立言立行，立言更为千秋文人心驰神往之。然开辟草昧，岁迹缅渺，功业可立万载千秋，如蒙恬追亡逐北，至今万口而传；而以言立世者泰半已不见诸史籍，诸子百家之言已尽付之丙丁，湮没无存矣。既立功者存而立言者没，何以百代以降士人皆趋之若鹜，欣欣以立言而自得耶？
因执平生抱负，发于文章勋业者，冀望灭乱贼于方炽，植纲常于将坠，支大厦于一木，以拯百亿之苍生，后汉曹刘之辈大抵若此也。乃如左丘失目，孙子膑足，终不可见用，退而论书策，故垂空文以自见。又如少年新晋，初列班辈，谁不思有所建白？故历代士人皆以立言为立身之资也。

既言建白，有建言于庙堂者，有建言于乡野者，言于庙堂，上可安邦定国，辅秦秦强，入楚楚霸，如管子之相齐，百里奚之辅秦，皆一言以定举国之计也；言于乡野，虽无庙谟赞襄之功，济世扶危之用，然谏之于故人，献策于至交亦有解危应变，曲突徙薪之能。然先贤有云：“佞言招友，真言招恨”，世事多艰，吾为朋友所计，则众口铄金，众人之矢且集于我，且为友所忌，不若虚词应付。故此辈皆为自保身家，动辄奖饰于人，且以恭谨退让忠厚为籍，温良恭谨退让，凡此三者，可以安坐而无患，而名又至美纯善，其名至美而无患，何乐而不为？遂使众人裹足不前，此所谓时势造人也。
余以为，虽时势造人，然人亦可造时势，人有大人之行有乡曲之行，大人之行，在于深谋远虑，直言无隐，见义而勇，见恶而怒。既曰为友，则应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季布无二诺，候赢重一言，赞襄谋划，见非则放胆进言，不避刀镬以全朋友之义。夫侠以武犯禁，文以直逆上，既云世事多艰人心不古，强颜欢笑于外更虚以委蛇于友，然则何时而舒展也？故泰西人西塞罗有言：“尖苛的敌人比看似令人愉快的朋友更值得奖赏，前者经常说真话，后者从不说真话”。

这文章要是去考状元的节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