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试试就试试(下)
黑瓦灰墙檐飞角,一扇扇木门上的纹理渐行渐远。有些人家门前吊一盏破损的走马灯, 摇来晃去。粗黑漫长的电线顺着二楼墙根,上头站着乌鸦,不时呱呱叫两声。 丽都大戏院门匾一串灯泡,其中几个走电, 扑闪扑闪,发出吱啦吱啦的火花。
文同先生着一身白色马蹄袖长袍,天气入秋寒冷, 他披了件浅蓝色的毡子, 后边跟了诚惶诚恐的崇拜者们,心惊肉跳地打量着隔壁那血流满地的街道, 慌慌张张地意图劝说文同先生不要过去。
文同先生抿了抿细而薄的嘴唇, 皱紧纤巧的眉毛, 突然眼前一亮, 快步走向刘十三, 对他身后那顺着污水一起流淌的鲜血视若无睹。
刘十三大喜过望, 吭哧吭哧将跳蚤抬上铜锤的后背, 热情地迎接文同先生。两人中间还有两三步,同时摊开手掌: “还钱。”
刘十三暴跳道: “酸秀才, 老玻璃, 你那天号称到我宿舍喝茶, 手脚很不干净, 偷了老子珍藏百年的 《自叙帖》 原件拓本,当老子瞎了眼没看见么?只是碍于情面,不想痛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而已。”
文同先生和女孩差不多俊俏的面孔涨得通红。 刘十三感觉一根尖锐的针在戳自己脖子, 麻麻痒痒, 他悄悄扭头九十度,发现身子侧后方的耐小梅右手正在自己后背做小动作。
刘十三小声问: “你拿什么扎我?”
耐小梅小声答: “绣花针, 抹了点蚀骨水。”
刘十三小声问: “有没有解药?”
耐小梅小声答: “有, 拿文同先生的字帖来换。”
刘十三小声说: “好。”
刘十三摸摸脖子上的大包, 认真地说: “爷爷, 孙子有一个不情之请, 希望您能手抄一份 《红楼梦》 送给孙子当传家之宝, 以后娶媳妇的时候也算有拿得出手的彩礼。”
文同先生眨了眨明亮的眼睛, 困惑地说: “我几年前练习隶书, 花一个月时间, 手抄过一份 《红楼梦》 , 不是送给你了吗?”
刘十三一拍脑门, 转身对耐小梅说: “我让铜锤把跳蚤背到后山, 你和一帖道长想想办法, 看能不能将骨头接回去。 你方便的话, 到重阳学府虎跑演音院宿舍, 在东巷 212 号四合院, 你进去后找饭桌,一条半截的桌子腿垫着四大本书,是文同这个死人妖手抄《红楼梦》 。无论行不行, 那四册手抄《红楼梦》 都归你。”
耐小梅目光转向在铜锤脊背上睡着的跳蚤, 右胳膊和左腿都像面条般荡着, 伤口尽管被刘十三的衬衫裹住, 鲜血仍然时不时滴落。她并没点头,
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小巧的下巴, 说: “骨头断了可以接, 被人硬生生拽出来一节, 那我不能保证。就算接好, 他的轻功只怕剩余不到半成。”
刘十三静静看着她: “你就不能试试吗?”
耐小梅静静回看着他: “试试就试试。”
刘十三认真地说: “耐小梅, 你是整个重阳镇最好看的女人。如果过几天我还活着, 就来找你消遣消遣。”
耐小梅、 铜锤、 文同先生和昏迷中的跳蚤齐齐喊: “滚。”
刘十三弯腰揪起大掌柜血淋淋的无头尸体,那脖子还连着小半个下颌, 像倒过来的暖水瓶, 鲜血喷个不停。 他无视脏污, 将尸体夹在胳膊弯,一步一步踱到铜锤面前, 抬头看着一张眼眶突然泛红的面孔。
铜锤说: “十三爷, 我陪你去。”
刘十三笑嘻嘻地说: “陪我去哪里?你要去的地方连我都不知道。你记住一件事, 十三爷不说第二遍,所以你要每个字都记住。”
铜锤两只拳头握得嘎巴作响, 闷声说: “好。”
刘十三踮起脚尖, 在他耳边说: “院子里说你的身世有问题。我不管什么问题, 但你一定要跑。把跳蚤送到耐小梅那, 有他们爷孙在, 暂时没人动你。 天一黑就跑。 跑得越远越好, 相信我, 我会去找你, 而且一定能找到你。”
铜锤浑身发抖, 沉默很久, 点头说: “好。”
刘十三挥挥手, 对耐小梅等人说: “走吧。”
耐小梅目光亮了一亮, 长长的睫毛留下细细的影子, 眉心有颗妖艳的痣, 倒映在每个人瞳孔。她晃晃手腕, 玉镯和纯银手链撞击出清脆的响声,叮叮当当散落在整条萧瑟的街道。
她用手指虚虚点了点刘十三, 说: “我不喜欢你, 但你这次活下来的话,我陪你消遣消遣。”
刘十三急迫地问: “哪方面的消遣?”
耐小梅翻翻白眼, 努嘴对铜锤说: “我们走, 你们的兄弟快挺不住了。”
铜锤应了一声, 直直看着前方, 往日纷繁安逸、 繁杂而充满烟火气的街道,此时此刻孤寂无比, 雨后把青石砖路面浅浅铺上一层晶莹的光。他迈开大步, 没有再看刘十三, 背负血洒一地的跳蚤, 向东而行。
耐小梅对文同先生微微一笑, 行个礼, 有意无意扫了刘十三一眼, 纤细的手指点点自己乌黑长发下的太阳穴, 做个无声的口型: 小心。
他夹着大掌柜的尸体, 呆呆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突然大吼了一声:“铜锤, 把兄弟的身子背稳。”
铜锤顿住脚步, 瞪大眼睛, 眼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滚落。他也大吼一声: “十三爷, 把仇人的身子踩烂。”
刘十三点头, 轻声说: “好。” 他转身对着不明所以的文同先生说: “章太爷在庆春堂三楼?”
文同先生如梦初醒, 苦恼地说: “是啊, 老头子非要我给他写一副贺寿长联, 我都琢磨一晚上了, 还没想好。”
刘十三拍拍他肩膀, 说: “上月我不是送你一张唱片吗?你就按那个抄抄算了。”
文同先生偏头一想, 认真地说: “也好。”
刘十三哈哈大笑, 说: “酉时了, 你上楼吧。” 文同先生回了声好, 走了几步, 认真说: “十三, 要不要帮忙?”
刘十三困惑地说: “我干吗要帮忙?”
文同先生哈哈一笑, 撩撩马蹄袖, 洒然踏入庆春堂。
刘十三松开大掌柜的尸体, 觉得太累赘, 想了想索性抓住他的脚踝, 任凭大半个尸体拖在地面, 就这么拖着走, 留下血线和零碎的肉块。
他的第一步, 踏中大掌柜的眼珠, “噗” 的一声。他的第二步, 踩中大掌柜散开的牙齿, “咔啦咔啦” 连串的动静。身后大掌柜的脖子宛如一支蘸满红墨的毛笔, 画下略带扭曲的一个不见尽头的 “一” 字, 旁边有渐渐变浅的红色脚印。
刘十三仿佛已经完全忘记,身后还跟着一位眉角绣着镂空黑玫瑰的瘦小女子,她身背十几把长长短短的枪械, 腰腿深藏数之不尽的匕首军刺, 默默缀着刘十三, 从头到尾不发一言。酉时,天光大亮, 太阳在云层中轮廓清晰, 直射万千里。这世界本已有光,但依然要从心中寻找。黑夜白天日日轮回,心中要有光, 才看得见自己。
刘十三并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一场风波中的变数,一个酝酿十七年的风波爆发必需的变数。即使他知道, 也管不了那么多,先把面前这段路走完再说。因此他决定, 试试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