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怎么也忘不了。那人掷剑在地,凌厉的目光不容他有丝毫退却。
当他迷惘问起那桩生意的详情,吕云只极冷淡地回答:“想到再告诉你。”他愣住,金弘道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微笑。
终归,又欠下他一个人情。
翌日大早,雨水又至。所幸细柔,只如一枚女红最爱的绣花针,一针一线将瓦檐缝入湿漉漉的粉墙,打籽绣似的蒙了一层薄薄珠花。
白东修一宿未眠。辗转反侧,从残更到破晓,失而复得的剑枕在怀中,他却反复想起长剑落地的那瞬间,一对眼睛定定睁着,总合不起。他睡不着,也不想起身,好容易熬到那行商大声拍门,他绻然下地,默默裹了预先称好的银两出去。
那人见他来开门,口气没有半分客气:“那漆还是没干吧?真是触了霉头,我这货若早些运出,也不必损失那些冤枉钱!”
白东修任凭他咄咄逼人,缄默到他唠叨完毕,只将手中的二十两银锭递了过去,好声好气地说:“这件事,我确实过意不去。对不起了,贾老板。”
那贾老板朝下一睥睨,余光扫到布包中露出的一角银块,成色甚佳,亮了一下的眼珠子又重新望回棂窗,鼻中一记哼,仿佛十分不屑。
“这是赔偿您的钱,请一定收下。”口吻殷切诚恳。
贾大雄一副满不乐意的神态浮上脸庞,不情不愿接了,严严实实包了个密不透风,掂了下银两的重量后,他嘴角漏了一丝笑,可出口的话依旧恼火十足:“哎哎,本来千年难得做一番好事,见你可怜帮你一把,却是……算我倒霉了!”
话刚说完,手里的银包猝不防被人凭空夺走。
两人皆是大惊。
贾大雄慌了手脚,正欲疾呼“抢劫”,油晃晃的身子早被猛一推跌出半丈,在台阶处趔趄一下,险些摔倒,还是白东修眼疾手快馋了他一把。他却受了侮辱一般,立刻甩开。正要破口大骂,可看清眼前人时他硬生生傻了眼:“吕……吕云?”
吕云冷笑一声,明眸犀利。抛了抛手中银两:“我道是什么急用,原是被你讹了。”
白东修当他不知内情,忙要开口解释,却发现身旁的贾大雄颜色大变,似有惧意。袖管子兜在一起直哆嗦,结巴起来:“你……你少含血喷人!我何曾讹他——”
“你不曾讹?可是忘了三年前?”吕云眉目一挑,横眉一瞪,缓缓道,“你那点子勾当,他不知道,我可清楚着呢。”
贾大雄眼珠瞪得老大,整个嗓子眼提到顶,瑟瑟欲倒。吕云垂目俯瞰,眼中尽是轻蔑,冷不防一脚蹬上阶梯,唬得对方竟跌了一跤。他放声喝道:“漆店的当家王付是何人——是你亲表弟!兑入九成的劣漆,故意卖给下单的对象,借木漆未干之故推卸过失,狠狠敲上一笔不是?三年前你讹诈城内木匠,险些坐牢,不过仗着几个臭钱,买通关系,逃到外地营生。想是当初挨打得还不够,还有胆回来故技重施!”
一字一句,声若裂帛。白东修顿时惊悟。
难怪……难怪!他寻遍归溪,唯有王付一家漆店出售绾红漆——这竟是算好的一个局,落字布棋毫不费力,只等他自投罗网!
白东修尚在僵直,吕云却一甩袖,一包完好无损的银两摔中他的胸膛。他嘴唇微微有些发颤。
“你,你,你——”贾大雄还欲争辩,巷内三两行人朝这边探头努嘴,又见黄珍珠在医馆门前摩拳擦掌。脸上如同开了染铺一般,身上不禁无伤发痛,吓得不敢久留,落荒而逃还不忘吼道:“你一个郎中休要多管闲事!老子与往时大不同了,有的是贵人撑腰!”
吕云见他一扭一拐往巷口逃窜,生得俊美的眼睛惬意而放肆地眯起,薄唇上扬:“珍珠,将他拿住!”
珍珠得令追去,一边拿下一边恣意喝道:“你站住!有贵人撑腰你还跑什么呀!”
吕云犹不解气,吩咐珍珠道:“让他记得改日把工钱拿来,东西搬走。不然休怪我告上官府!”
珍珠听了,抬拳欲打,贾大雄忙瑟缩挡脸。珍珠冷眉一厉:“可听清了?”贾大雄老老实实点头,珍珠道:“姑奶奶我性急,就明日,休耍滑头!我倒忘问了,三年前你归家,你老母可认出你来?”贾大雄五官皱在一处,实在不愿想及不堪往事,声音细如蚊子:“认不出。姑奶奶就饶我一回罢。”见珍珠恨恨松手,忙连滚带爬地摸着墙壁站起来,屁滚尿流地跑了。
吕云远远见此情景,忍不住上前一步。身后只听“啪嗒”一响,是那包银两掉落在地。
他尚未来得及回头诧异,只觉腕子上蓦然一圈温热绕过,竟是被一只手牢牢握住了。
掌骨力道均匀,指节整齐,扣着他手腕的动作温顺却不失坚毅,轻轻一落,他整个人顺着回拢的手臂往后一折,倏不防对住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