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堕入到无尽的欢欣与惊喜之中去了。月色清冷，舔舐着她因为喝了酒沾染上桃红的脸庞，一双翦水秋瞳里盛的都是女儿红，连漂亮唇畔的上扬弧度都染上柔和了。她用她那双同过去一样勾人的眸子轻巧地窥了我一眼，等我激动到连手指尖儿都颤抖了方才悠悠开口。
“是你呀。”
“是我，你……”
“我过得很好。”
“好。”
她每句话句尾都要拖出一个妩媚的长音，从那张绛红蜜唇里吐出来的字眼儿连着我的心一块儿酥麻了下去。她双手抱胸，高衩旗袍下若隐若现的穿了玻璃丝袜的右腿轻佻地稍稍弯曲起来，只用左脚支撑着身子，带着身子也漂亮地倾斜起来。

埃及帝国的旗帜终于倒塌，七月革命的星火点燃了法鲁克王朝，最后的统治者在高喊民主的青年之前颓软无力。从继位起，昏庸二字就如同躲不开的阴云笼罩在宫殿的上方，一个耽溺美色的君主显然不能有所作为。在他人看来，伴随着我的降生而来的就是命定的王储地位，年纪轻轻就坐拥王权——我本该因为至高无上而快乐，却堕落于裙角和饕餮之间，的确是无可置疑的愚蠢行为。然而我甚至甩开些微的愧疚感，将父辈予我的广袤土地与万贯家财拱手让人来换取生机。我披着星辰上路，抛弃了所有一贫如洗，襁褓之中六个月大的小国王或许已然身首异处，寂寞而美丽的情妇或许已经喷上了香水另觅新欢，至于纳里曼那个疯婆子——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她恶毒的诅咒。
夜晚总是适合遐想，意大利温柔的月光接受了一切的荒唐思绪，包括一个被进步潮流所淘汰的落魄国王。我抬手将发丝拢到脑后，强扯出一个笑容，将自己从万千条丝线编织成的牢笼中硬生生地撕出来。然而伴随着我的抬头，罗马路的另一端走来一朵来自天边的玫瑰。她棕色的鬈发如同马鬃一般油亮而顺滑，高跟鞋踏地的声音像是宫廷乐师拉奏小提琴，我赶忙将衬衫摆扎进皮带中，器宇轩昂地朝前踏步。我对她微笑致意，她一双灿若星辰的绿眼珠对我报以友好的问候。
“女士，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眸子就像无瑕的绿宝石一样美丽？”
我坚信此刻自己的眼神是睿智而深邃的，连带着整张脸都柔和起来。然而那朵玫瑰却娇笑起来，深邃的眼窝里刹时盛满了陈年美酒，她的脚步不带任何停顿地经过我，回首俏皮地对我眨眼，发丝掠过空气，带过一阵香风。
“谢谢您，老先生。”
我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并没有再出生。没了权利的老国王，就像不再有用的士兵一样被抛弃在战场上。没了权利的老国王，已然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今天是个晴天，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窗打在平整展开的信纸上，钢笔的笔帽被打开再合上。手心因为忧虑和紧张沁出了汗珠，粘腻湿滑得让人握不住笔。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深出一口气，然而脑海中铺天盖地的都是他明朗的笑颜，像是锡片敲打的声响。掐一把大腿迫使自己清醒，直起腰来写下几个字，片刻后又自暴自弃地把信纸揉成团扔进废纸篓，看着穿着绿衣的邮差从窗前经过，满心惆怅终也是化作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