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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话唤美女做“莎莎”。——就是这个发音,至于兰州方言的特殊韵脚,您得到这被黄河贯穿、山丘包围的兰州城区里听。
“莎”在北方几乎通用,是一种口感词。瓜、果、芋、薯,都分个口感,绵软、津甜、划齿回甘的一类就可被称作“莎”,“这块西瓜‘莎’得狠哟!好吃,你尝尝”。
“莎莎”一词用于形容女人,也是美好意义的延伸。
莎莎三岁时父母双亡。九十年代初,能买私家车的就没几个,刚买了车的父母也是死于车——不,归根结底还是死于酒。一辆桑塔纳撞个稀烂,成吨的原煤穿透了挡风玻璃埋进车里面,车轮子独个滚出百米远,橙色喷漆的重型卡车,倒是分毫没有受损。


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15-02-16 00:16回复
    居民楼下的牛肉拉面师傅何新军抓着娃娃的手,拿纸抹掉眼泪。拉面馆四下里头,静悄悄的,何新军抬头,打量着周围邻居的眼光。熟识何新军的老头老太太们拄着拐,坐在马扎上晒着墙头的日光,一排人齐齐地点头,投来某种默许……
    “啥?我养?”
    “我疯了吧我天天拉着面,再养个她?”
    问她叫什么名,死活也不说,嘴巴像个闸。过了半晌,一个劲哭着找妈妈,脸蛋绷得通红,扯着心窝子哭,声带上都撕出血来。
    “你得再过几十年才能见你妈。行了,叫你莎莎吧。”


    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15-02-16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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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也叫我莎莎。”
      这可好,撞个正着。
      何新军的面馆在张掖路和静宁路的岔口上,离河不远。
      骑三轮蹬个两分钟就能看见黄河。胸膛里头卷携泥沙的大河,带来微醺的长风,莎莎站在三轮车后座上,掐着何新军的脖子,扣出两行红血印子来,哭闹,跺脚。跺得车皮颤抖。还是要找妈妈。
      “看见远处这黄河了没有,这就是我妈妈。以后她也是你的妈妈。”
      “哭啥呀?咱俩都同辈儿了你还哭。哭啥呀?”


      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15-02-16 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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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周之后。
        居委会刘婶子办了文件,要把莎莎领走,说是死者祖籍浙江,是北上做酒厂的商旅,一时联系不上别的亲戚,得送到福利院去。刘新军当时正和着面,白巾头抹一把汗,说:“我养。”
        “得了吧你养个屁呢整天忙到黑。”
        “莎莎,来,跟阿姨走喽!”
        面铺子里再也没了音响儿,刘婶子来回打量了一圈,学徒两三人,桌椅十来副,面粉几麻袋。再看小孤儿,正抱着刘新军的大腿,把头埋在腿弯弯里,只露半个眼睛。提防特务般地看着自己。


        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15-02-16 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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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父母留下的遗产了?”
          “放屁!”何新军脖子绷得通红,拍案,肘子发抖。
          念及旧日场景——刘婶觉得何新军虽没文化,好歹是个体面人,面馆子里忙前顾后,没啥大心眼,平时也就爱听个广播剧,坏也坏不到哪去。这事搪塞几回就过去了。
          程序还是要走一遍的。刘婶弄来一个律师,律师弄来一张遗产清单,两套房产下边还有个六位数存款,以及大河湾酒厂的部分股权。并正式告知收养人刘新军,所有遗产,唯有莎莎成年后,方可由她本人进行操作。
          何新军揉着一个面坨子,像是感受到某种侮辱:“人家的钱是人家的钱,不关我事。”


          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15-02-16 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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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肉拉面,兰州美食。
            得了吧说美食都是外人说的,于兰州人,拉面就是娶回家四十年的媳妇,能给兰州人的,唯有清汤寡水的平凡,唯有那低价实惠的温饱。这面粉味道的平凡里头,存有半点的纯熟默契,却是新鲜玩意替代不了的。
            改革开放以来,兰州拉面馆子如雨后春笋,入行的太多,能做精做细的太少。
            更进一步说,在这些人里头,能把蓬灰拉面做出味道的,简直凤毛麟角。
            七十年代,何新军师曾师从本地老手艺人,学了一手蓬灰绝活。老先生的坟头就立在白塔山上,何新军作为大徒弟,年年修坟烧纸从不耽误。


            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15-02-16 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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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十二扣拉面,是把一根溜过的面头拉成四千零九十六根整,只花去他十几秒,下到锅里头,就叫龙须。
              问生日是几号,莎莎也记不清楚。何新军翻了翻日历,“得了,就今天吧!来,把这碗龙须面吃了,这辈子你爹你娘死了,你得活久一点。”
              日历上是九月九号。
              后来何新军也收徒。从前啊,面馆徒弟都是争着干活,巴不得师傅整日安排活干。多干活,就容易得宠幸,师傅开心了,自己学到的就更多。拉面能炒能烩能闷,少学一个都开不起馆子来。


              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15-02-16 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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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可好,九十年代,人人着急奔小康,上门的徒弟都盼着月底的工资。
                六岁啦,何新军供莎莎上小学,来回接送,清早正午傍晚,都是拉面馆的高峰期,却顾不上。后厨疏于管理,弄得拉面品质下降,蓬灰更是用得烂透了,客源纷纷埋怨起老何来——有些资深拉面客甚至喝一口汤便作罢,筷子拍得乱响,撂下一句:“老何,没想到你这杆旗子也垮了”。
                何新军就摸着莎莎的头,挨桌地给老主顾、熟面孔道歉。他做出决定,以后来吃面的,都免费送上一盘小菜——以弥补那做工方面的不足。
                以前五点起,这回就得四点。他把新鲜的雪里蕻焯水,拌以白醋、青椒丝,做上一整盆。


                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15-02-16 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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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徒弟们简直是想骂都不敢骂。
                  除了大徒弟王斌勤学好琢磨,眼里有活。其他啊,一个个跟个亲爷爷似的!整日杵着腰又像个孕妇。全都等于是怀了孕的爷爷。万一骂急了跳槽了,后厨就彻底垮了。何况他们跳起槽来异常简单,只要说一句“何新军带出来的”,工资兴许还比这儿拿得高!
                  他就很想问莎莎一句:“上学路不远,能自己走过去不?”
                  就他把莎莎叫到跟前,女孩站定,眼睛里两汪春湖,睫毛忽扇扇的,大冬天,冻出半行清鼻涕,险些流到嘴里头。何新军连忙找来纸擦掉,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那个什么……你……你今天学的啥”。


                  来自iPhone客户端9楼2015-02-16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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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这是一九九三年的冬日,一场五十年不遇的大雪把一切裹得严实。何新军蹬着那辆三轮,上百货大楼问有没有棉衣。女服务员说:“现在都流行穿羽绒服啦!比棉衣保暖不知多少倍,又轻便。”
                    “啥?羽什么?我就拿件棉衣。”
                    “给女儿买就得买羽绒服!时髦!看这花色,就是给女孩穿的嘛。”
                    何新军穿一身大白厨褂子,身上一股牛骨汤混烟草的味道,熏得推销员面色尴尬。
                    他捏了捏羽绒服,抬眉毛,问价格。


                    来自iPhone客户端10楼2015-02-16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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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折八十五。”
                      “什么东西?分量这么轻!八十五?得了得了,棉衣棉衣棉衣!”
                      一刻钟后,他一脸恼怒地迈出百货大楼,往雪堆里吐一口痰,嘟囔着,“抢钱嘛这不是……”
                      随手把包装好的羽绒服撂在三轮车后面。
                      后来莎莎穿着羽绒服坐在教室里,觉得热透了,小脸捂得通红,就把拉链拉开透风。周围同学听见拉链响,擤着鼻涕望过来。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15-02-16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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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坊邻居都有一手没一手地帮着刘新军。每逢周末,刘婶子去大众澡堂洗澡,就顺便把莎莎带上,刘婶手重,拿搓澡巾把女孩脊背搓得通红。莎莎天性腼腆,不善反抗,就咬着牙,胸口贴着浴室大理石,忍受这皮肉之苦。刘婶一边搓,一边问她:“何新军让你管他叫什么?”
                        “何新军。”
                        “就叫何新军?”
                        “嗯呀。”
                        扎马尾、买发卡、梳头发这些事就由隔壁理发馆的沈姑娘完成。莎莎这两天一变的漂亮发型也是得益于此。六年级毕业照上面,就属她一个最漂亮,因为沈阿姨偷偷给她扑了点粉底,勾了眉毛,涂了唇彩。


                        来自iPhone客户端12楼2015-02-16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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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给女孩洗袜子、内裤、小肚兜这样的事,何新军一开始是闭着眼做,后来看着电视做,再后来,也就习以为常,有时候洗着洗着,他自己甩着头笑起来。街坊们一边吃面一边劝何新军说:沈淑云是个大闺女,长相也不愁嫁,你都三十了,赶紧花花心思把她娶成媳妇。莎莎好歹也需要个妈。
                          何新军的脸红了一片,挠挠头,点点头,继续和上了面。
                          1998年法国世界杯,何新军半夜爬起来看球,莎莎卷着被子,嘟着嘴,“何新军,电视太响了。”
                          何新军把一面大褥子取来,把自己和电视包成一个粽子,调小了声音,光也透不出去。


                          来自iPhone客户端13楼2015-02-16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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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球到下半场,齐达内像是中了魔咒,怎么踢怎么丢。意大利一整队也像是吃了安眠药。正在懊恼中,莎莎把褥子掀开,一同包进来,她满裤裆都是血,抓着何新军的胳膊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血糊了满手,瓷砖上蹭出红的线。
                            何新军在屋子里忙得团转,不得不连夜把沈淑云叫过来,沈淑云告诉何新军,以后这方面事她来管。
                            后半夜,莎莎睡不着了,捏着一大包卫生巾读上面自己能认得的字。何新军指着电视说:“看这一场,这个人!叫罗纳尔多,你看看这,没人能挡住他!”
                            正是这一年,面馆大徒弟王斌面色尴尬地跟何新军讲:“何师傅,现在都兴下海,我也想去深圳试试身手。”何新军说,想走明年


                            来自iPhone客户端14楼2015-02-16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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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走,老子把蓬灰技巧都教给你了,你走,我不得再教出一个?
                              “你现在走,面馆彻底垮了。”
                              王斌只得答应。
                              何新军再一次把莎莎放在三轮后座上的时候,是在一个暖风和煦的早晨,这是每个周末都要进行的活动,看黄河,抓蓬草——后来初中语文老师读了莎莎的作文,赞不绝口,简直要抱起来亲她两口,说这娃娃立意新颖,不落俗套。
                              那是命题作文,“我的妈妈”。全班五十八号人,五十七个写的是人。唯莎莎写黄河。
                              她写“每周末都和何新军去看妈妈,其实不只是我俩,它也是兰州的妈妈”。


                              来自iPhone客户端15楼2015-02-16 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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