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的梦想就是与莺莺“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人家文绉绉地说什么“共效于飞”,千万别相信那是什么比翼齐飞,学业事业双进步。那只是说,好想好想跟你嘿咻呢。于飞是“凤凰于飞”,原本出自《诗经·大雅·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本指凤和凰相偕而飞,比喻夫妻和好恩爱。但更多的就是指那事儿。
而鱼水呢,也千万别相信那是什么“军民鱼水一家亲”,那“鱼水和谐”呢,指的是性爱合谐。而且,在远古时代,鱼形,就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有一首选入了现在中学课文的南朝民歌,全诗如下:
鱼戏莲叶间,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单看字面意思,似乎是一幅清丽的田园水墨画,实际上想一想,南朝民歌十有八九都是“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这类露骨的情歌,如何会有这样的山水小品?这首“鱼水”的古乐府,恐怕就是对性爱过程的隐喻吧。到了后世,鱼的象征意义又扩大为象征爱情和女性,闻一多在《说鱼》中已作了充分的论证。
千万不要小看中国古代文人以性入文章的热情。文人骨子里都是闷骚的,不是不提,而是变着法子,抖擞着书袋,用典故、用成语优雅委婉地告诉你,但骨子里还是那么回事。文人,或者说男性文人,他们对性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想象力,常常直指下三路。
这一点,女人也知道。连年纪轻轻没有性经验的小丫头红娘在送崔莺莺去与张生幽会时,也说:“出画阁,向书房;离楚岫,赴高唐;学窃玉,试偷香;巫娥女,楚襄王;楚襄王敢先在阳台上。”每一句,都是性爱的用典。红娘还说了一句妙语:“你那夹被儿时当奋发,指头儿告了消乏。”这两句是指男人手淫的情状,具体为什么,你就手托着腮儿慢慢想吧。金圣叹在后一句话下面批道:“此固极猥亵语也。然而不嫌竟写之者,盖佛经亦曾直说其事,谓之以手出精非法淫也。”金圣叹的说法聊备一解。但不要忘记了,《西厢记》是俗文学,是戏文,是要上演给老百姓看的。既是俗文学,便有粗鄙之处;再看看宋元明清各式的戏文,哪一出没有一些荤段子,在舞台上逗一逗哏?
戏曲一直被当做是俗物,登不上大雅之堂,像宝钗黛玉那样的贵族小姐是不能看的。这就是重要原因之一。
我就不明白为何历来学者对《西厢记》,或者说古代文学的研究里,总是一味地强调一种抽象的、纯真的爱情,那些儿虚词,套在哪一出戏里都管用,说了等于没说。他们为何不提《西厢记》当中的欲望先行,不提通篇的情色暗语?
不过,一些敏锐的学者早已意识到这个问题。像闻一多在研究《诗经》时,就还原了《诗经》中通篇的情色指代。仅举一例。在《诗经·褰裳》诗中,就有这种情况: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这首诗的前几句意思很清楚,是一个女子对男子说的话,大意是:如果你爱我、想我,你就撩衣涉水来见我。如果你不爱我、不想我,难道就没有其他人爱我、想我了?不过,里面的“狂童之狂也且”是什么意思?以往的解释是“你这小子骄傲什么”,“你这家伙狂什么”,把“且”当成语助词。但另一种看法是,“且”字的本义就是男根,那么“狂童之狂也且”则是姑娘和男子打情骂俏时说的一句粗话,意即:你不想本姑娘,本姑娘何愁没人想,你这小子狂个鸟!在《诗经·山有扶苏》中,也有类似的文字:“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句,就译为“不见俊俏的子都,却看见一个傻鸟”。“且”字应解释为男根,才不失原意。更有人说,这本就是一首男男相恋的同性恋歌。
不过话说回来,大量地使用隐语和典故来表达下三路的愿望,虽然有虚伪之嫌,但所谓文明,正是粗鄙和文雅的区别。委婉的修饰就是人类身上穿的衣服。如果张生像阿Q一样,看上了崔莺莺就大喊,“我要跟你睡觉!”估计崔莺莺的反应也跟吴妈一样,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