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当一群人在清晨的庭院里追赶豫让，并且把他捉住，按在地上时，赵无恤遥望着这一切，由衷地感叹道：“死后还有人替他报仇，荀瑶也算成功了。”
但豫让把他的话当做一种讽刺，于是更加恼怒，眼睛瞪得几乎要迸出眼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英勇牺牲的准备，在听到赵无恤放掉自己的命令后，重获自由的豫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将利刃横在身前，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再来找你了吗？”
“那是你的事。”赵无恤微微一笑。
看着豫让蹒跚离去的背影，赵无恤环顾了一下左右聚集的侍从和家臣，他们惊魂未定，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差点被刺杀的。见人群用不解的眼光看着他，赵无恤轻轻地摇头。“他想要我死。”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拂过胸前心脏的位置：“那就让我看看，他能否做到。”
这个小小的意外使赵无恤想起豫让复仇的原因，在这一天，他取出了由彩漆装饰的荀瑶，阴暗的室内没有阳光，这头骨单薄地摆放在他的案前，伴随着竹简和五弦琴，仿佛是用来装饰的艺术品，那美丽而光滑的平面——正是人工改造的痕迹。
死去的头骨依旧保持着从皮肉下袒露出来那一瞬间的姿态，与它相对的是日渐年长的赵无恤。年长的赵无恤静静地注视着它，荀瑶原本就比他要年轻，赵无恤将手放在那具头骨上时想，他和世人都永远不会看到相貌漂亮的荀瑶衰老的姿态了。
赵无恤谨慎地将酒注入这个独一无二的器皿中，只有这会儿水声才不叫他觉得讨厌。在品尝着佳酿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品尝荀瑶的血与肉，寻常的酒浆在这一刻仿佛也具有了那个人傲慢的、令人陶醉的气质，使他更加容易感到沉醉。当他捧着荀瑶的头颅，不紧不慢地啜饮着极烈的中山酒，伴随冲鼻的气味和叫人迷乱的酒精，他居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在连连亲吻荀瑶的头颅的错觉。
这时他又想起——晋阳的作坊如何改造这个人类的头颅。即使荀瑶已至中年，他那出众的容貌他们依旧不忍心破坏，可惜死人的皮肉终究会腐朽，于是他们刷去皮肉，剔除器官，在只剩下白森森的枯骨之后，用竹制的篾片封住七窍，以少女的青丝刷上彩漆，现今他们赋予了它一种完全背离生命的、阴森且永恒的美。它长久地停留在赵无恤案头，作为一朵被凝固的荣耀之花。
倘若荀瑶还活着，也一定会十分欣赏这种连死了也不放过对方的手段——可惜他已经死了，赵无恤想到这一点时忍俊不禁——他只能让荀瑶的骨髓浸透琼浆的醇香。
晋阳一役，赵无恤在追上荀瑶的几个家臣之后，从他们手里夺走了荀瑶的尸体，有人不得已向他说出了荀瑶自裁以前的遗言，于是赵无恤亲手割下了他的头颅并把遗体还给他们听凭安葬。荀瑶死的时候是紧闭双眼的，他的面上还残留着血污，发髻已经不端整了。赵无恤在夜色下载着他的头颅于战场上驰骋，战车停下之后，他不无怜悯地打量着他，想起幼时曾经独自一人穿过荒山野径，黎明的白雾笼罩了四野，山道边一些坟墓若隐若现，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
豫让还会来的，赵无恤十分清楚，当豫让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赵无恤很快就认出了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浑身生满了疥疮，散发恶臭，他说话的声音叫人想起啄食腐肉的乌鸦。豫让埋伏在他出巡经过的桥下，可赵无恤在路过这座桥时鬼使神差地停下来叫人检查。
赵无恤叫出豫让的名字时，对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勉强可以辨识的、称之为惊讶的表情，因为甚至连他的妻子都认不出他了。赵无恤凝视着豫让，使他感到恐怖的不是豫让的这些伤口，而是豫让居然能够为了复仇自毁到这种地步。赵无恤开口说，抱歉，我这一次不会再放你走了，赵氏主君的卫队围了上来，豫让将剑举到颈边。
“我只有一个请求。”豫让说。
等到赵无恤答应了他，脱下罩在裼衣外的外衣，叫人呈给他时，豫让居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赵无恤冷眼看着他自欺欺人地将自己的衣服向天掷去，在北风中，那袭暗红的外衣从空中飘然而落，豫让随即猛地挥舞手中之剑，风和着剑刃疾厉地鸣响，几道亮光闪过，他已将它斩成了一些碎布片，剑气带起了地上的灰尘与落叶。
豫让用剑的手法非常潇洒，导致一些围观的家臣居然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等到这些程序都结束了，豫让将剑重新横在自己颈子上，长长地叹气。
“我听说你以前在范氏手下做事。”赵无恤忽然说。
“范氏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那我呢？”赵无恤听着他这番说辞，很好奇似地往前探了探身子，问。
“……君以知音待我。”豫让沉着地回答：“我以知音报之。”
他说完，剑便猛地割入脖子，划断了血管，颈血顿时喷溅出来，涌到好几尺外。因为死得太突然，来不及躲避，鲜血差一点污染了赵无恤的下裳。
当一群人在清晨的庭院里追赶豫让，并且把他捉住，按在地上时，赵无恤遥望着这一切，由衷地感叹道：“死后还有人替他报仇，荀瑶也算成功了。”
但豫让把他的话当做一种讽刺，于是更加恼怒，眼睛瞪得几乎要迸出眼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英勇牺牲的准备，在听到赵无恤放掉自己的命令后，重获自由的豫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将利刃横在身前，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再来找你了吗？”
“那是你的事。”赵无恤微微一笑。
看着豫让蹒跚离去的背影，赵无恤环顾了一下左右聚集的侍从和家臣，他们惊魂未定，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差点被刺杀的。见人群用不解的眼光看着他，赵无恤轻轻地摇头。“他想要我死。”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拂过胸前心脏的位置：“那就让我看看，他能否做到。”
这个小小的意外使赵无恤想起豫让复仇的原因，在这一天，他取出了由彩漆装饰的荀瑶，阴暗的室内没有阳光，这头骨单薄地摆放在他的案前，伴随着竹简和五弦琴，仿佛是用来装饰的艺术品，那美丽而光滑的平面——正是人工改造的痕迹。
死去的头骨依旧保持着从皮肉下袒露出来那一瞬间的姿态，与它相对的是日渐年长的赵无恤。年长的赵无恤静静地注视着它，荀瑶原本就比他要年轻，赵无恤将手放在那具头骨上时想，他和世人都永远不会看到相貌漂亮的荀瑶衰老的姿态了。
赵无恤谨慎地将酒注入这个独一无二的器皿中，只有这会儿水声才不叫他觉得讨厌。在品尝着佳酿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品尝荀瑶的血与肉，寻常的酒浆在这一刻仿佛也具有了那个人傲慢的、令人陶醉的气质，使他更加容易感到沉醉。当他捧着荀瑶的头颅，不紧不慢地啜饮着极烈的中山酒，伴随冲鼻的气味和叫人迷乱的酒精，他居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在连连亲吻荀瑶的头颅的错觉。
这时他又想起——晋阳的作坊如何改造这个人类的头颅。即使荀瑶已至中年，他那出众的容貌他们依旧不忍心破坏，可惜死人的皮肉终究会腐朽，于是他们刷去皮肉，剔除器官，在只剩下白森森的枯骨之后，用竹制的篾片封住七窍，以少女的青丝刷上彩漆，现今他们赋予了它一种完全背离生命的、阴森且永恒的美。它长久地停留在赵无恤案头，作为一朵被凝固的荣耀之花。
倘若荀瑶还活着，也一定会十分欣赏这种连死了也不放过对方的手段——可惜他已经死了，赵无恤想到这一点时忍俊不禁——他只能让荀瑶的骨髓浸透琼浆的醇香。
晋阳一役，赵无恤在追上荀瑶的几个家臣之后，从他们手里夺走了荀瑶的尸体，有人不得已向他说出了荀瑶自裁以前的遗言，于是赵无恤亲手割下了他的头颅并把遗体还给他们听凭安葬。荀瑶死的时候是紧闭双眼的，他的面上还残留着血污，发髻已经不端整了。赵无恤在夜色下载着他的头颅于战场上驰骋，战车停下之后，他不无怜悯地打量着他，想起幼时曾经独自一人穿过荒山野径，黎明的白雾笼罩了四野，山道边一些坟墓若隐若现，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
豫让还会来的，赵无恤十分清楚，当豫让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赵无恤很快就认出了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浑身生满了疥疮，散发恶臭，他说话的声音叫人想起啄食腐肉的乌鸦。豫让埋伏在他出巡经过的桥下，可赵无恤在路过这座桥时鬼使神差地停下来叫人检查。
赵无恤叫出豫让的名字时，对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勉强可以辨识的、称之为惊讶的表情，因为甚至连他的妻子都认不出他了。赵无恤凝视着豫让，使他感到恐怖的不是豫让的这些伤口，而是豫让居然能够为了复仇自毁到这种地步。赵无恤开口说，抱歉，我这一次不会再放你走了，赵氏主君的卫队围了上来，豫让将剑举到颈边。
“我只有一个请求。”豫让说。
等到赵无恤答应了他，脱下罩在裼衣外的外衣，叫人呈给他时，豫让居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赵无恤冷眼看着他自欺欺人地将自己的衣服向天掷去，在北风中，那袭暗红的外衣从空中飘然而落，豫让随即猛地挥舞手中之剑，风和着剑刃疾厉地鸣响，几道亮光闪过，他已将它斩成了一些碎布片，剑气带起了地上的灰尘与落叶。
豫让用剑的手法非常潇洒，导致一些围观的家臣居然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等到这些程序都结束了，豫让将剑重新横在自己颈子上，长长地叹气。
“我听说你以前在范氏手下做事。”赵无恤忽然说。
“范氏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那我呢？”赵无恤听着他这番说辞，很好奇似地往前探了探身子，问。
“……君以知音待我。”豫让沉着地回答：“我以知音报之。”
他说完，剑便猛地割入脖子，划断了血管，颈血顿时喷溅出来，涌到好几尺外。因为死得太突然，来不及躲避，鲜血差一点污染了赵无恤的下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