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传·改】
公元前494年，吴王伐越，越败。越臣范蠡搜集美女欲献吴王，以毁其志。范蠡溪畔偶遇西施，二人一见钟情。西施礼成，献予吴王，自此夫差不理朝政。
公元前473年，越王灭吴。高堂之上，夫差秉退众人，令西施独舞一曲，期间百感交集，欲下杀手，终不忍之，遂质问西施缘何欺他。西施心中亦是五味杂陈，恋之恨之。二人坦诚相待，终夫差自刎于殿内，西施沉塘于宫中。

西施
（。越军破城之日，我终于迎来了我的国人。若我能立九方城最高处，必可以看见此地百姓流窜逃离，而一支军如破竹之势，踏着尸体层叠的吴都土地，逼向王宫。十七年了——。）
（。我离家去国，已有十七年了。我还能记得，去时漫天成雪，我红衣侍立，就此别过越地的山山水水，就此只能于遥望中回想少年的光阴寸寸，有时恍惚，还能以为是当年的河畔，我只是贪玩而迟迟不归的浣女。人生长恨水长东啊—— 而今，吴王妾西施，十七年，最深的称谓，也将随此国的灭亡而逝去。）
（。也是终于，以这样清晰的方式宣告我使命的结束。）
（。转复行，我入宫大殿，宫人尽数逃散，夫差仍在，端坐殿中。）

- 前方将士传来悲讯，城门已破，王城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殿内一阵躁动，不过一刻，大夫士子纷纷上表“悲夫！国破也！请王允辞——”
孤立于九台之上，可瞰烽火连天，可闻嘶鸣不绝。良久，言
：允。
诸臣退如潮水，不消多时空余一室寂寂。旋身置于座上，食指叩椅，现笃笃之音，和于烛火噼啪，其声靡然。
殿中是孤的王座，殿外是孤的子民。孤是君王，纵是亡国之君。
一派喧嚣之中，她自台下迤逦而上，漆红凤尾曳地，青丝垂肩，不曾粉饰，神色安然。
孤看着她，宛如看着孤的大好河山。
：施姬，且为孤再舞一曲。

（。我步上前，夫差令舞。十七年前，我在吴国的第一支舞，为君王祝酒，如今再拾，依旧是为此君王，夫差那年尚年轻，少成而意气风发。）
妾岂敢不从——
（。无人应鼓，心中默数鼓点，步旋所带，还有当年暗怀小袖的梅香，丝丝缕缕，暗藏于深宫阔殿间，只要闭上眼睛，便愈加浓厚。）
（。我在须臾，想起很多事，想起和郑旦嬉戏，想起怎样遇见范蠡，想起越国的王宫，想起目光深邃的越王。从来不是一兵一卒就可了解的纷争，他却让我去系勒在吴国王君脖上的死结。我失去了很多，家人故里，郑旦还有范蠡。）
（。范蠡曾有问，我终于没有给他明晰的回答，我心有不忿，也只想的是，赴吴，如此成全他作为百诸臣工的一个。）
（。我曾在这十七年间，多次为夫差起舞，从无像今日，国破城亡，他仍以如此君王的姿态，坐于高堂之上。）
（。夫差呵，夫差——。）
（。再不多时，越王的兵甲就会行入宫中，磨去这个王国的，最后一点荣光。）

（。昨梦如入风吹雪开之地，今日终得明白，若我能重回故地，必在此时，步转身回之时，再好好看一眼夫差的模样。我是越国的臣民，他是敌国的王上，于他之前，有范蠡，有越王，我得过他十七年的欢心，这次，亦是最后一次。）
（。他上前，我仓促停步，发问如珠落地，清而分明，我未抬头看他，不愿，或是不敢，只作垂首，细思于他问题的回答。）
（。如若此刻，他真当是我的夫主，我——不愿欺他。）
（。我终于抬头正视这双我端详过无数次的眼睛，某时冬雪初消的清晨，某时宫人行于巷途的深夜，重重帷帐之下，他亦是用这双眼，来看我，我竭力端正神色，从容答他。）
夷光为越女，越一洗前辱，自然欢喜。
（。而今归国，都是痴妄之想，不能变更的，是骨里流淌的血液，它曾听见吴军踏破越地，无数冤魂的嚎哭，同今时今景一样。）
而为吴姬，侍国有恨，当同万民长哭。
（。我后退一步，挣脱他怀，伏于地，出声唤他。）
王上。

- 身子一僵，怀中软玉已是委身于地。脸上笑容渐渐淡去，直起身子，俾睨着地上的女子。
不过是一女子尔，夫差何苦至此。
何苦至此。
沉默在殿中弥散开来，她不动，孤亦不言。良久，悲极反笑，震的烛火微颤
：哈哈哈！孤的施姬！孤的施姬！善！善！
一甩长袖，粗鲁地将她拉起，用力地抬起她的下颚，直至青紫。孤便是要迫她看着孤，不愿也得愿。孤看她看了一生，这最后一眼，孤要叫她生时忆，死亦念。
：缘何不叫夫主？
冷声问她，竭力控制住锥心刺骨之痛
：孤且问你，缘何不叫夫主！
：孤以江山为聘，换尔回眸一笑！孤以山河为媒，得尔倾城一舞！孤的夫人之位形同虚设，孤的后苑佳丽独尔一人。孤允你着火裳，免你斟壶浆。未曾为孤诞下大子？然也，可也！孤一意待你，纵子胥言你似褒姒，类妲己！
：越人？哈……施姬，尔为孤的妇人！
猛然将她擢倒在地，腰间配饰泠泠有声，宛如玉碎。一腔盛怒无从释然，只得以拳击柱，以痛止痛。温热的液体顺着掌中缝隙蜿蜒而下，孤不介意，唯有痛彻骨髓，方能抵那锥心。
：施姬，孤且问你，十载有余，尔可有真心？
：尔可有真心？
声线由怒转悲，由烈转凉。然则，依旧作那俾睨众生之态。
孤不允孤的软弱，孤不念旧，孤是君王。

石楠小札 ——「不贰」 - _CcccEs

应个景 感觉不错

既生为越人，终生越人骨血，王上可改得？如何改得？
（。端仍伏乞于地，他手伸来动作，逼我直视他的容颜，他靠的这样近，我将他脸上的细纹看的分明，决声而道来，眼睁至发涩。无错，夫差予我荣光，年余无人可拟，冬夏春秋，无所不听，无所不依，独夺歌舞之魁，居姑苏之台，擅专房之宠，出入仪制，拟于妃后。）
（。而我，终不开怀于此。）
（。他推我于地，一拳击柱，有温润细流，抬头得见时，似心脉被撷，句句喝问，夹凄带楚。）
唤又如何？至之始终，夷光或是认为，得了王上一颗真心——
负国之使命而来，王上又要我怎样的真心？
（。某年入冬重病，听王于殿外枯坐长夜，那时我梦见范蠡，昏昏沉沉，他说，夷光，我要你去吴。尔后猝然惊醒，寂寂深夜，灯花早结，他倚坐入眠，眉头深锁，我试图去抚，它终不平。）
（。或是——于万里山河，我无愧于国，而仅于他一人，我亏欠太多，每每见他眉目，总先是吴王，再才是夫差。）

- 她音清脆，呵气如兰，于寂寂殿中清晰可闻。默然而立，似是方才一番诘问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施姬，孤伴尔多年，却得此一答。
趔趄二步，转身朝座上走去，口中喃喃低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座上置着孤的玄铁宝剑，拔尖，锋芒毕露，泛着幽幽冷光。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施姬，且让孤做场春秋大梦。梦里有你髻上泛香，有你群袂轻扬。越女爱水，孤便修春宵宫，筑大池，陪你日日泛舟；你爱歌舞，孤就为你建馆娃阁和灵馆。你要什么，孤就给你什么。
子胥道你红颜祸水，他不知孤戎马半生零落辗转终是遇见可以相依相偎的爱情。孤赐他宝剑，剜他双眼，悬于城前。
孤要告知天下，孤的妇人，欺不得，侮不得。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站在她的跟前，用冰冷的剑尖贴在她的脸上，缓言
：施姬，孤看开了。孤要不到你的心，便是要你的人也好——生同寝，死同衾，施姬，是你负了孤。
手腕一抖，剑芒向她袭去——

施夷光
是妾，负了王上。
（。我认真答他时，眸中无泪，这首葛生听于春日，姑苏台筑成那天，休整于台下小阁，彼时他读起，已有鼻息微动之感，今日复聆，感念随深。）
（。十七年记忆，无不于你，息息相关。）
（。将他字句听完，逐一回味，半瘫于地，无力再起。地面透凉，透过华衣袂裳，进入心脉，不觉已哽咽有声，开眼是一遍模糊，仿若魂魄抽离，似我将离去，而我此刻，心中所念所想，竟是想再看他一眼。）
（。再一眼，一眼足够。）
（。泪掉几遍，眼前归于清晰，剑锋花眼，转瞬便有冰凉剑芒贴于我脸颊，后下的泪，顺了剑锋流下——他欲杀我，这毕竟是一个王者仅存的尊严，而我。不欲争求活路，所做只有合目。）

- 剑尖斜斜向她刺去，掠过她的脸畔，削下一绺青丝。
她阖着双目，眼睫微颤，眼睑地下泪痕未干。
倾下身子，粗砾的大掌轻缓地拂去她的泪珠，愉悦道
：施姬，孤不过吓吓你，何必委屈至此？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她于孤，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孤于她，怕只是匆匆一介打马过客。罢，罢。
情之何解？无解。
握住她的双手，将剑柄置之手上。不去理睬她微微的错愕，不紧不慢取下玉冠，将那绺青丝系在发梢，打上死结。
：生同寝，死同衾。孤自是会要你陪孤。
端坐于前，含笑正视她的双眸，便道
：生时尽欢，死又何憾？且送孤一程。
孤已听闻马蹄声声将要破门而来。子胥言孤不该放虎归山，彼时孤笑说，无碍。然及今时今日，终归咎由自取。
孤非明君。
既此，再荒唐一回又何妨。孤便要偕同这份苦楚步入轮回，今世，与那施姬看一眼，爱一次；后世，便就与她碰一回，痛一回吧。
如此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