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瞅一眼递过来的银票,噗哧一乐。‘好贵的一颗头。’
‘买的不是你的刀,是你的耐性。’
‘哦?’
‘不是今日,不是明日,连我也说不准该何时下手。’
天野接了那张薄纸掖进怀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轮不到他替买主肉疼。
自称小原的人起身整整衣裳。‘走吧。’
‘既然不是今日,不是明日。’天野往后仰去。斟酒姑娘一弯肩窝,最适合盛放昏沉头脑。‘那我为何要起?’
‘雪大了。’
夜已深,窗纸却泛白。天野明白他的意思:明早积雪怕能到腰。再不动身,得翻过年去才能有船家了。
‘催命鬼。大冷天儿的,你拿什么赔我美酒佳人?’
‘车上备了两坛竹叶青。泥封都没开。’
天野抚刀大笑。和聪明人打交道,最是惬意。‘酒有了,你长得也不赖,走走走。’
小原从进门起就摆着张温吞脸。听到这话倒是一怔,不知该惊该恼。
候在门口的小仆踮了足尖才把伞举过小原头顶。雪下得猛,衬得他整个人只剩双眼睛,咕溜溜转。
‘宽人,怎么只带了一把伞?’小原皱眉,语气倒是轻柔。被训了的孩子一缩头,这才往天野方向瞟来。说不出为什么,天野直觉他对自己并无善意。
‘走得急忘了。他又不是个面人儿,还怕冻坏了?’
小原不作声。把伞往天野手里一塞,自己先趟进雪里。宽人脸都急红了,脱了外氅追过去替他挡风。天野望着这俩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远,挠挠头:这唱的是哪一出,倒把自己搅进去,好不无辜。
‘去哪?’
‘皇城。’
天野顿了顿。‘你买的这颗头,莫不是顶着黄笺子?’
‘我拿天下来做什么?’
‘也是。天下虽妙,只能看,不能吃。’天野把抱在怀里的坛子举起来晃晃,苦了张脸。‘酒没了。’
小原撇嘴。‘没见过你这么海吞牛饮的。’他从怀里掏出只巴掌大小扁壶,扔到天野脚边。那壶接在手里,没打开就闻到些香气——不像花香,也不像衣裳上带的薰香,凑近了倒没了。酒倒在嘴里一转,味淡如水,到舌根才沁出些甜,软绵棉的,吞下去却叫热气从骨头里蒸出来。天野长吁一口气。‘难怪你藏到现在。’
‘我去年收的梅花酿的。就这么多,你省着点。’小原伸手。天野磨磨蹭蹭把壶还回去。原本以为他少爷做派,必有洁癖。对方毫不顾忌,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递给天野。一来一去,不多时就把那梅花酿喝尽。天野酒量好,下车时都不免腿软。宽人住了马就抢上来扶着小原。小原步子迈得稳,笑意却醺然,一手揽了宽人在他耳畔呼出团团雾气。天野眼看着宽人半边面颊红透,偷笑不已。这一对主仆有些意思,却不知谁是落花,谁是流水?
皇城喧闹。数九寒天依旧人来人往。小原的寓所隐在一弯小巷深处。奇的是石阶之上,既无名牌也无石狮。两扇月门紧闭,积雪未扫,倒像府里无人。哪有大户人家的奴仆能懒散至此?
车停了也无人迎接,还是宽人跳下去开门。小原看天野好奇神色,淡淡一笑。‘我怕吵,除了宽人。家里就留了个厨子。你多担待。’
天野心里嘀咕这人莫不是哄我来打杂?进了门四下一看,却不是他想象的落败景致。转过一片梅花林就是正厅,地下暖炉生得旺旺的,走就去就觉得浑身畅快。墙上只悬了一幅字,字下养着两盆花:一蓬金丝菊,一枝青葵。想必是在厅里暖的,开得正茂。
‘我这里客人少。房子里缺了什么,或有照顾不周的,你尽管说。’
饭毕,宽人领天野去东厢。室内素净一如正厅,青石地纤尘不染。外间花窗正对着后院,远远能听见流水淙淙。也不等作客人的说什么,宽人就欠身出去了,态度冷得很。
在小原家住了大半月,闷是闷些,吃喝不愁。宅院虽然不大,也真只有宽人里外照应。连天野都不得不佩服这小子三头六臂。
小原年纪轻轻,却活得像个老头子。每日戌时一过就歇了,雷打不动。家里不请堂会不抹骨牌,憋得天野抽了个空子就往外跑。一来二去倒成了城南欢喜楼的常客,又和芳华胡同里一个唱花旦的男孩子打得火热。
这日赶了晚场听弥雅唱一折贵妃醉酒回来,却不防有人在房门口等着。黑灯瞎火的,又穿白,天野看他一把湿头发松松绾着,骇笑。‘你这是扮离魂还是夜奔呢?吓死人。’
小原不答腔,做个手势让他跟上。两人穿回廊,进后院,转到一座假山石面前。小原摁了个机关,那石头就让出条路来。越往里走倒越亮堂,最里头是个四四方方单间。靠墙的条桌上供了个香炉,其他摆设桌椅全无。
天野打个哈欠。‘你要参禅,何苦拉上我?’
对方还真就在地上盘腿打坐。一双眼从下往上看来,黑得发青,倒有些瘆人。小原说你看仔细了,别分心。他抬手冲屋角一指,炉里的线香呲地燃起来。天野眯了眼:早就觉出这家里有些古怪。不看个究竟岂不可惜?
小原一张脸木着,眼神随之恍惚起来。天野先还以为他只是看呆了,渐渐就发觉他身下那团黑影,像煮沸了的水,动荡不宁。一眨眼那黑影竟然贴地遁去,从门下悄无声息滑脱走了。
再看小原在地上坐得笔直,空睁着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天野倒抽一口冷气,抬手往他鼻下一过,微有热气起伏。在他面前摆摆手,他眼都不眨。
世上千奇百怪,他见得多了。这架势倒是头一遭。天野心头突突乱跳,冷不丁想起下山之前,师兄千叮咛万嘱咐,说他今年是个大坎。冷汗出了一背,肚里倒激得胆壮,终归是不信邪。天野从靴筒里摸出短刀,笑嘻嘻逼到小原鼻尖。
‘等我把你眉毛剃个精光,看你还故弄玄虚不。’又想早该往欢喜楼姑娘们那里讨盒胭脂,把这人染个猴屁股。
线香下去了一小半,壁上灯花炸出细微声响。天野眼角瞟见有什么东西一动。他握紧刀柄。却是那片黑影从天顶簌簌滑下,绕着小原转了一圈,像极了一只老鼠。小原身子一震,两眼倒翻上去,几乎摔倒。他合眼深吸一口气,脸上逼出些血色,却还是撑不住咳了出来。他拿袖子捂了嘴,天野却早闻到腥气。
他咳了几声,垂手把袖口攒在掌心,站起来自己去开门,低低地和等在外面的宽人说了什么,又把门掩上。
小原回头看天野一脸活见鬼表情,摆摆手。‘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先上去。’
两人出了后院,不去正厅却往西走。进了屋只见一壁的书,桌上摆了半局棋。宽人从侧门进来,红漆托盘上放了一壶酒,一钟茶,几碟风肉,鹿脯之类。小原说天晚了,催着宽人去睡。宽人眼也不抬,闷头摔门去了。天野等着那孩子咚咚走远,给自己斟了酒。
‘你这是想瞒他?’
‘宽人同我一处长大。他猜也猜得出个皮毛。’喝了口茶,小原的脸色缓了过来。‘这些旧事,他不乐意听。’
天野煞有介事托了腮等他说下去。小原倒也爽快。‘算起来,你我可是半个同行。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林家剑苏门毒,韩氏鞭子薛双刀,防不胜防司徒镖。撇开他们不说,黑道白道上排得出名头的,没有你小原二字。’
‘先人立下毒誓,头两条就是不扬名,不传外。’说到这里他倒住了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的。
‘第三条呢?’
‘没什么第三条。影杀之术太为阴损,我家人丁不旺,也是必然。’
天野摊手在椅上摆个大字。‘这跳神也看过了,故事也听了。你找我来,到底为何?’
‘小原氏百年,一家之主没有个善终的。’小原拨拨盖碗里的茶叶。‘我想给自己找个痛快死法。’
天野满腹疑团豁然开朗,差点笑岔气。‘一两砒?霜,岂不比我这刀便宜?’
‘我说了,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