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

-
那日祺贵人的话，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梦魇似的日日夜夜缠着我，再不松手，也无法脱身。
我不想相信，却又情不自禁地去想——是不是，是不是我在她温特赫承欢的心里，就真的是那么不堪那么不值得引为至交的一个人？我是害怕，害怕我以为这个世上真有好姐妹一说的念头是假的，害怕我和她的情谊真的脆弱而不堪一击，害怕这个深宫之中，我真的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依靠，可以信任了。
入宫寥寥数月，便抬了嫔位，同她并肩荣宠于内廷之中，在同一届的秀女里边儿是拔尖的两位。虽说群芳殿选另有瑾贵人另胜一筹，可到底入了宫后才决胜负，终究还是我和承欢在圣上面前更得欢心，从而早早压过她们一头。可越往后的路，我就越怕。
终还是坐不住，择了个无事的晨，匆匆往延禧而去。

（。昨夜，逢着今年第一场秋雨。簌簌梧桐叶，落了满院。除却请安也无心出去走，只身站在玉堂中，看着皇上新送的一只黑背画眉，锦帛包裹的红木笼，那有着漂亮羽毛闪曜眼睛的鸟儿跳上跃下，却无论如何引不起我的兴致，随手自鬓边儿摘下一只尖锐的金钗，隔着阑干闲闲逗弄。）
（。廊下一阵脚步声，秦桑挑帘子进来通传说是令嫔来了，娥眉轻蹙，远山横黛巧夺天工，潋三分惑。）
她来做什么。
（。独生左颊的一点梨涡儿无声湾起，笑靥如旧。）
不该忙着在园子里玩儿捉迷藏错把皇上当自己的丫头的好把戏么。请罢。

（。柚木绮窗上精巧绝伦雕着一整幅花开富贵，细密的纹儿被亮烈天光印在脚下洋红软毯上。不过少顷她就随着秦桑进来——本来来良元的这条路，她已经轻车熟路。侧眸朝她一笑，神思却还留在那只画眉那儿，柔声婉转，对她徐言。）
妹妹来了，坐吧。秦桑，去煮一盏新贡的龙井。
（。金钗上嵌了一颗秾艳无俦的鸽子血，正在芍药攒花的花心儿处。垂手轻轻抚过那冰凉的花心，玉色纤指上染的嫣红蔻丹绚若烟霞，入目的这一片不分彼此的红，无比耀眼。）
妹妹今天很清闲？

-
连春晖也眷恋她指尖的嫣红，一点光晕柔润地跳跃着，铎上一层华光，那般玲珑娇迤，却叫我无端忆起，血。自抬了嫔位，内务府更不敢随便怠慢，送来的服制更为华贵了些，何况她一介新宠，正是圣前得脸儿的佳人。她的话一如既往，亲切又带着捉摸不透的客客气气，叫我忍不住自个在心里边琢磨着，是不是她对旁人也是这幅亦真亦假的模样。
瞧宫女忙领命忙活着去端茶倒水，抬起眼睑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
：‘不必。’
口气前所未有的清冷，将自个儿也吓了一跳，面上却仍结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屋外暖阳也化不开去。
：‘今儿来，就是想问问珍姐姐一件事。’

（。她今儿个的声色不顺，难不成是揣了什么委屈心事来和我倒的么。只可惜今时今日，她的一切惺惺作态在我看来都是笑话，蝶睫微扬，鸦羽底下一线精巧绝伦的墨黑，紧依着凤眸的轮廓，更添眸中神采飞扬，风情独擅。素手轻轻拂过锦袖上似有又似无的褶皱，自顾自朝着秦桑道。）
妹妹不喝我喝，你去你的。
（。手中金钗恣意朝着侧边儿案上盛首饰的玉椟一掷，也不取什么准头，只听琅珰一声儿又脆又沉的响儿，正是落在那流光溢彩的珠玑洋海中——现而今，毁金销玉，与我何伤。）
（。染得嫣红的唇翘起一丝凉薄笑意，神色却是让她挑不出错处儿来的郑重。）请说。

-
她淡若秋水的贵态，叫我愈发感觉自个儿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满屋子里的奴才都好生看戏看得乐呵。一道色彩斑斓的霓虹打眼前生生划过，紧接一声硬邦邦的玲仃珠玉脆响。自始至终保持着应有的姿态，鸦睫轻垂，在吹弹可破的脸庞上投下一道弯弯的小扇。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与不屑，让我的心一阵子绞痛。
：‘你可曾，把我当姐妹看？’
颤抖着双唇，终是淡然一句，抬起眼直视她一双狭长妖娆的凤眸。
：‘可曾？哪怕，哪怕是一日，一个时辰？’

（。她端的是我从来没有预料过的坦率，不知为何就这样劈头盖脸地问了起来，萱色黛眉横烟笼翠，但转瞬便舒展如旧，信意把鸟笼上一方银红锦帛放下，任那娇贵的鸟儿就这样迎来猝不及防的晦暗，旋身儿朝着她走近几步，却终究没走到她身边，只在自己常日里歪着的美人榻上坐下。）
（。修剪得形状锐利线条圆滑的指甲捋顺肩头一串儿合浦南珠的流苏，为的缓一缓，掩在层层锦绣之下的那颗玲珑心，此时疯了一样的疾跃。）
为什么这样问啊。
（。美目流转，错开她灼灼的逼视，蓦地又是一笑，绚若春华。）进门儿时没听到我叫你妹妹么。

-
我也不尝想，会有口气如此冷厉的一日。可是我真的怕，怕祺贵人说的是真的。我不认为她的一套说辞是赋予真心，素手攥紧帕子，蒙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却仍握住一个拳儿不肯松开。收起灼灼的目光，偏开头去，莲步至那囚禁鸟雀的地儿，这才堪堪驻住牙白色的鞋底。淡然勾起唇，笑意却未达到眼底。再将丝帛自顾自地一掀，伸手摩挲着笼边金丝。
：‘鸟雀何辜，囚在这个华美的地儿一生，不得再问外边的天空。’
话锋一转，望向榻上悠然的她，语气愈发飘渺。
：‘珍嫔。’
语气生硬地一句呼唤，下半截话儿还未脱口，就生生被来报的宫女哏在喉头。
：“娘娘，昭贵嫔娘娘派了人来，说是请您同她一起听戏。”
瞳孔一缩，便也顺当地住了嘴，待听她下一套说辞，有多么精美。

-
：‘若是万岁爷赏给珍嫔的东西，自当还好珍惜。万岁爷是天下之主，囚一只鸟雀，无妨。’
她搬出那九五至尊来，叫我愣了愣，这才不慌不忙地接话下去。并非奉承话儿，他囚一只鸟雀，当真无妨。如我，如她，如后宫佳丽三千，不都将自个囚在他的一方奢华的天下里？我知是好运，得上苍垂怜，蒙他青眼。
她呵气如兰，只以一句知晓应对，以至于将我捉摸不到一丝她内心的情绪。
那一霎，忽然沉寂，让我一下子就跌入了深深的无助。她说对不起，差点就叫我软下心来，指节却略微发白。
：‘抱歉，你这句话，我不要。’
细细注视她曾经对我露出温柔笑意的脸，艳若桃李，粲然生辉。轻蔑地将唇畔弧度加深，不曾少过的甜美，此刻却透着阴冷。
：‘你应当知道昭嫔她不喜欢我。你也说过，说过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可是现在呢？我不蠢，珍嫔，你当真以为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在骗自己，我说，温承欢她是真心待我好，她说过的，就一定会一直遵守。所以我一直把你的话珍藏在心里，牢记，铭刻。可是，可是你呢？你要独占h万岁爷的宠爱，独领鳌头，我可以给你，我可以不要……你要是不高兴，可以同我说啊……可是为什么……’

（。精致无比的燕尾上簪了一只赤金团花的压发，此时随着说话的气息越发的急，起伏摇晃，熠熠生姿。倏忽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脸，两片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的檀唇此时若锋利的剑芒，说出来的话再不带分毫情面。）
给我？你舍得吗？
（。尾音上扬，是三分戏谑的笑意和让人不寒而栗的凉薄。雪白的莲花底儿一步一响敲在玉阶之上，和她渐行渐近。美艳无端的一张脸，终究和她不过咫尺之遥。梨涡儿巧漾，又是一粲。）
还是你以为，在这后宫中，真正不留情面地和我争，你会赢？

-
她每行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上。那么漫长，好像在她走来的那么一小段路上，便匆匆打指尖流逝了几载时光，朦朦胧胧罩了眼儿，看不真切。她只不慌不忙的一句反问，再添上一嘴儿凉薄的不屑，竟一霎间叫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似是不着寸缕站在冰天雪地下。面前站着的婀娜多姿的佳人，可当真是她，与我相伴的珍姐姐承欢？我不信，也不敢信，更不敢信。
生生将后边的说辞咽下，眸色黯然，此刻却将一贯的温润如玉，打磨成一把利刃。
：‘我以为，我看人不会错，原来……’
低垂眼睑，移开目光去，再不愿将视线落在这张面容上。不自觉地往后堪堪退去两步，抬起手儿遮挡住自己的视野。
：‘原来，我只是梦了一场。这个梦好长好长，我差点儿都醒不过来了……’
笑意曳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苦涩凄凉，却无端地叫人看了就心惊。
：‘珍嫔……你知道么？在梦里，我叫你珍姐姐……你同我那么好。那么好……’
梦呓般空灵的轻语，托着我的绝望，自双唇间飞出。

（。她侧过脸去不看我，两滴晶莹的珠泪就这样在美眸中泫然未落。玲珑心底有一个隐秘的地方莫名疼了一疼，可是终是一瞬，便回归了天地不仁，岑寂无声。独生左颊的一点梨涡儿陷得更深，姝丽绝伦。）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虚荣做作、唯利是图、忘情弃义，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作为满洲温特赫唯一的嫡女站在偌大的华堂中睥睨所有嫉恨我嫉恨得快要疯掉的女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体元殿的金顶下笑得一只从来不知道惧怕的妖，让那九五之尊的眼神被我点燃，只有这样，我才能活，活得长久、活得漂亮。）
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难受，我和昭嫔不过泛泛之交，我也未尝为了她伤害于你。难道在你心里，这就叫做背叛？这样——我就十恶不赦？
（。就算我最后教你的一件事，就算这场姐妹做到了最后，我唯一的馈赠。）
那我告诉你，从今以后，在紫禁城里，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
一舜无声，仿佛鼻息也清晰可闻。晶莹的两颗浑若南珠般的珠泪自顾盼生姿的杏眸里边儿缓缓落下，再自捂着眼睑的指缝里悄然渗出，指尖微动，温热便霎时随风而落，消失在脚下，再寻不见踪迹。也恰似阮瑾淮一去不返的，一颗玲珑心里名为纯真的东西。我不愿再同她，说一句抑或真情抑或假意的话儿。
踉跄着往后几步，再折身稳稳当当地跨过门槛，走出门庭的一瞬间，脚儿却虚虚一滑，好在苏茉一直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
：‘苏茉，咱们一道回去，回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