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翌日。
尽管蝗灾和粮荒的消息在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而苏苑城里却依旧熙熙攘攘,喧哗热闹,茶铺酒肆坊里也照旧谈笑风生。
泠霜今天起得早,随手应付了几篇应酬的诗词,交给小葵送了出去,搁下笔,看外面时辰尚早,不由轻叹一声:
第十二天……
她根本不想数着,念头却不由自主地叠在心头,一天比一天清楚。
十二天没见着他了……
那一天。
“你跟我学坏了。”逸雅听完她的话语,放下酒盏,如此总结道,顺便勾起一抹得瑟的笑。
“是。”泠霜只得点头承认,然后回敬了他一个白眼。
前几天,同那些个别州来的才子们清谈,听着那一贯的人生不得志感慨和长吁短叹,她不由觉得几分腻烦起来。尤其听到什么如今朝廷上主张削弱地方的和主张维护地方的两派口舌之争,放着将要到来的蝗灾却束手无策,他们如何如何地失望,又如何如何地愁痛苦闷,不得不把抱负换做低吟浅唱云云的。泠霜便忍不住地脱口而出:
“那又为何不拿这嗟叹的闲心好好地想想正经对策,青楼里又哪来什么救世的抱负?”
她脱口而出才发觉失礼,忙掩了口,所幸只是低声的细语,很快就被其他对话混了过去。
真是跟他学坏了,泠霜觉得,从前虽不喜欢迎合人家,至少会敷衍一下,如今却不知是否是和他在一起待得刻薄惯了。
而逸雅却只是看着她,忽而笑道:“那索性以后你也不要见旁人了。只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什么?”
逸雅见她未反应过来,上前挨近,手掌覆了她的柔夷,又重复了一遍:“只跟我一起,好不好?”
“你——”泠霜手心一紧,抬头却看见他那似笑而非的表情,一时间,竟不知里面是真是假,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过脸去不看他。
而逸雅似乎很不满意这个回应,皱眉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
“你又不信我?”逸雅忽然扣了她的手,冷冷问道。
最后,逸雅甩了门出去。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最后说。
是啊……
回想起来,他有骗过自己么?
没有,真的没有,泠霜摇头。
他是说过很多刻薄的话,不近人情也不带掩饰,无论她是否要听。看着他的眼睛,就仿佛要被揭层皮一般。
只是,唯独,他从未骗过她任何一句。
从未有。
这一回,她想认错。
可是,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第十二天……
你到底还来不来?
黄逸雅。
“泠霜?泠霜?出来帮我看着牌。”虹翘叫她。
“来了,姐姐。”泠霜只得起身出去,只是一出去便被揶揄道:
“看你,叫你半天也不出来,走神的样子,你还等着你那黄家六公子不成?”
泠霜正要辩解,却只见另一个姐妹从外头碎步跑了过来:“哎,人家现在哪里还会来啊。黄家出大事了。”
“什么事?”
“黄家的二小姐,今天早上被发现自尽了。哎呀,现在黄家上下,大概全都乱了套了。”
“二小姐?他们家二小姐是哪一个?”众人都觉得陌生,虽然黄家一向来是他们苏苑城里的中心话题,只是提起这个二小姐,却好像几乎都没听说过。
但泠霜却忽然记起来了,黄家二小姐,是叫做静姝的。
静姝是逸雅的胞妹!
泠霜怔住了。
接下来几天,泠霜仍旧没见到逸雅,只是黄家二小姐之死的说法在苏苑城里迅速地传开了。
最开始的说法便是黄家二小姐是相思成疾而死,而后又传说在二小姐的闺房内发现遗书,词句虽然委婉隐晦,却是指向黄家七公子,也是就是黄家现在的宗主黄奕轩无疑。
然后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传闻就像风一样地刮开了。
不是的,绝对不是的!泠霜在心底喝道。
奕轩公子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可以坦率和她交心相谈,并不避讳也无所避讳什么。连心心念念里的翊然小姐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这样的奕轩公子,怎么会害得静姝小姐自尽。
然而,泠霜仿佛记得,有一样事情是真的,那便是——
静姝小姐,一直对奕轩公子有些病态的依恋。
那是逸雅说过的。
逸雅很疼这个妹妹,说起的时候,从唇齿间的口吻就听得出来,虽然总是免不了地夹着叹息。
并不那么出众,在黄家只算得相貌平平,又夹在一群聪明伶俐的兄弟姊妹之间,于是总是喜欢把自己躲起来。不出门,也不怎么敢和人说话,内向,沉默的静姝小姐,喜欢偷偷地写一些不给别人看的小词令,折小纸片,做小小的女红。只是做好了,却又不给人看,只藏到一个个的盒子里去。
那都是逸雅有时说起的。
而现在,那和名字一样安静的静姝小姐,自尽了……
真的,是因为奕轩公子?
是真的么?
泠霜忽然比谁都想知道真相。而现在,唯一能给她消息的逸雅,却依旧不见踪影。
泠霜本以为会看到逸雅恍恍惚惚地走进来,也想着如何才能劝慰他,然而却没有。
静姝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而奕轩是他最要好的手足。
那他,会如何……
“妈妈,女儿想去黄家一趟。”
“哦?”秦三娘搁下手里在预备的花笺帖子,转身在义女身上打量两下。
“妈妈……”
于是秦三娘也没多问的意思,只淡淡吐出两个字道:“去吧。”
待泠霜匆匆去了,虹翘才走进来忿忿道:“妈妈,怎么阿霜要去你就让她去了呢,我看她最近格外关心黄家,但那黄家又对她有什么好处——”
“女大不中留,她要去就去罢了,就算没好处我也管不了。”
“可——”
“阿翘!”只见三娘蹙眉,虹翘忙掩住了嘴,忽而瞥见旁边雅座上的竹帘子打开,知道那是黄家门下之一,司掌钱庄当铺的那位家主,也是她们楼的后头老板,便忙屈膝行礼。
对方微微颔首,挥手命丫头斟了酒,也不管对面仍旧空着位子。
于是三娘也不理论,只道:“阿翘,安静些。”
于是只听另外一边的一桌说道:
“听说州府不是之前上书朝廷要求减免义仓开放么?”
“那也不是由州府说了算的,据说北方二州荒得厉害,又民风彪悍,本就闹得厉害,你说朝廷会肯么?”
“就算州府和朝廷非要这么做,黄家也不一定答应。咱们黄州本来靠交易来存粮,如今齐州已经歉收了,我们现在不收紧,接下来找谁交易去?”
“是啊是啊,那到时候怎么办呐?”
虹翘听得一头雾水,三娘却只是摇头。
到底是对战乱饥荒什么都没印象的年轻丫头,没经历。三娘想着,正打算走上去招呼着那桌聊几句,却被帘内的人示意止住了。
“没甚意思,听听就好。”
“哎,还是等黄家的说法吧。”
“是啊,看看这回黄家的宗主怎么考虑吧。”那边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