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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永近还真又来了。
那时候他刚从迷宫的外侧回来,心不在焉地扶着残破的墙走,指尖划在砖面上抹去未干的血。抬头就看到那个金发的人类青年正站着靠在一边的墙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发着呆,和他的距离只有咫尺。
对方听到声响,猛然警觉地抬起头。见到是他,肩膀放松下来,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啊,下午好呀?”
他呆了呆,第一反应横过手臂掩去脸上的血迹,然后拔腿就跑。
对方诶诶惊叫着跟上,他扭头跑路,以喰种敏捷的脚力迅速甩开对方。可跑远后他心中却又有些来路不明的担心,忍不住折返回去,确认茫然徘徊的人类青年是否安然无恙。把目标跟丢之后永近一般都不会逗留太久,毕竟这里是个不宜久留之地,自己想找的人不大好客,别的喰种倒是友好过头。在墙后,他看着对方消失向通往地面的通道,然后才会重新走出来,继续找一个角落蹲着发呆。
这样的状况循环了好几次,对方始终没有什么要消停的迹象。
但他对这种躲猫猫的日常已经有些倦了。
这里是共喰的蜈蚣栖息的角落,别的喰种一般没事不会进犯这里。永近像是明白这一点一样,从不会走出这一小块区域。既然如此,那他其实也没什么必要一直默默跟在对方背后守着。
有次又重复了一遍永近来了永近被甩的流程之后,他硬了心,跑到外围的区域散步去了,因此还吓坏了一片算好在蜈蚣不会出没的日子里出来玩的小喰种。 他有点愧疚,但还是刻意拖晚了回去的时间。本以为来客一定早已经离开了,到了地方抬头,他却是愣了。
“……你还没走?”
抱膝蹲坐在地上的永近英良听到声响身子猛地一震,看到是他才缓和了神色,从地上起来,脸上还是那样笑着,和以往每一次的笑容都没有什么不同。他看到永近的手在墙上抹了一把,留下了一片汗湿的深色印迹,另一只手上还拿着防身用的武器。
“啊,回来啦。”
永近高高兴兴地答非所问,神色让人感觉他身处的不是阴暗的地下而是自家亮亮堂堂的客厅。
他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一直,……都呆在这?”
“本来想继续找你,后来感觉,你好像已经不在这附近了,走出这一块区域又有些冒险……我就在这等着了。”
永近无奈地笑笑。
“可这个时候,以前的话,你不都……”
“啊,之前啊,因为事后一般都还有活要干,所以不能留太长时间。今天正好有空,就决定多呆一会儿,嘛,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又是正确的……”
对方笑着,对他这样说道。
“能再见到你一面,等的再久也值啦。”
他愣愣无言地站着,忘了要怎么接话。
“看到你还活蹦乱跳的就好。虽然想多说会话,但时间不够了……我走啦。”
青年戴上兜帽,把手里的家伙收进包里。他向他摆摆手,一步三回头地渐行渐远。他在对方彻底离开这片黑暗前叫住他。“为什么?”
这句脱离上下文的话有些不明不白,但神奇的永近英良居然还理解了。他一手撑在通道口的墙面上,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没进口里,却又折身出来,向着他,离开前最后递来一个闪死人的笑容。
“因为你的赫子很漂亮呀。”
然后没有永近英良的地下又回归到一片死寂。
在这片寂静里,他一人杵在原地愣了半天。
那次之后,他就没那么排斥对方的到来了。
他彻底服了。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家伙死缠烂打,锲而不舍,匪夷所思,不可理喻,但对这人他偏偏就是打不下手,骂不出口,走为上策对方还会神情地占在他的窝里等他回来。在24区待了两年,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束手无策的状况。
干脆就既来之则安之算了。
说到底,他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对方的到来。
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过话了。
24区里的喰种没几个不曾共喰过,因此大多数人都是单独行动,免得哪天会被队友当做甜点下饭。偶尔和同类狭路相逢,二话不说开打的可能性也不较大,很少会有大家坐下来一起叨嗑的情况。两年里他统共就没开过几次口。要不是永近出现,他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说话。在社交活动匮乏的24区,除了忙着弄吃的忙着找地方睡觉之外,他无时无刻不在两眼放空地发呆。
就只是看着眼前的黑暗,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大约两年前,他在一个地下管道里醒来,周遭尸体遍布,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身上还负着累累的伤。进食过身侧的尸体后伤口愈合起来,顺着管道,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后来到这片地下。他在这里停下脚步。
刚到24区的时候,他还会试着去思考,想要回忆起点什么东西,但立刻就会有无形的冷针细细密密地沿着额角一路扎下来。他一刻不停竭力回想,直到抱着头跪在地上呕吐浑身战栗不已,零星想起来的东西却都被疼痛撕裂。回忆这件事于他除了痛苦从来没有任何成果。后来他累了,怕了,不想再经历那痛苦了,也就放弃了。
为什么自己没有一点记忆,为什么自己会在那片尸体中醒来,他什么都不去想了。
也包括眼下为什么这个叫永近英良的人类会这么执着于自己这件事。
对方多话又活泼,和这个阴冷的环境格格不入,来路不明目的不清,身为人类却能只身安然出入这片死地,怎么看都相当可疑。但他却始终都对这人介怀不起来,甚至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至于原因,谁知道呢。也许是他真的太久没有和人好好说过话了。
对方对自己构成不了威胁,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要威胁自己的意思。反正他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他人来刻意接近来利用的东西,偶尔能有人陪陪,那也挺好。
他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都是永近在说话,话题横跨东西,囊括南北,没完没了,层出不穷,几小时都可以不重一个样。而他坐在边上,垂着眼睛静静听,间歇地应上一句,嗯。
“本来以为24区里的环境蛮差,没想到其实还挺冬暖夏凉,上头冷了下头就暖和,上头热了下头就冷风嗖嗖……”
“嗯。”
“景观其实也算不错啊,你看这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苔藓……”
“嗯。”
“啊还有自来水供应?”
“嗯。”
“呐,来喝口不?”
“嗯。嗯?”
对方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了个易拉罐递向他。那罐子给他感觉眼熟的要命。他刚想回想这既视感是为什么,头皮又一阵阵地刺起来。他就没再思考。
地下微弱稀薄的光线映出罐身上咖啡的字样。
他皱着眉看向对方。
“你不会不知道吧,喰种可不能吃人类吃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啊。但这个不一样。”对方期期艾艾地看过来,“不来试一下吗?”
从罐口飘出来的香味相当诱人。
“……”
对方确实当着他的面喝过这罐东西,但这也不足以证明这饮料的清白,世上对人类无害却对喰种有害的东西多了去了。脑袋里闪过这些念头,然后他却伸手过去,动作僵硬地把罐子从对方手里接了过来。
他只是觉得永近英良一定不会害他。
第一口的时候他心中还有些犹豫,抿进嘴里的也就只有零星的几滴,但醇香的味道已经漫了进来。他看向手里的罐子,神情愣愣的。
“……挺好喝的。”
永近背后的尾巴摇得一片狂喜乱舞。
“以前啊,总感觉咖啡太苦,最近才开始觉得,能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真是享受呐……”永近又新开了罐咖啡,喝了一口挨着他靠到墙上。放松之下,他漫不经心地哼起声来:“‘……她是何方神圣?这位仙怪梅卢西娜?夜晚时分,黑暗翻腾……*’啊不记得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指甲,不知怎么就自然而然地对上下句。“‘……凌风而起,咆哮悲痛之心,悲声失意之境……’——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会读书的人。”
“以前确实不是啦。但身边有个朋友整天书不离手,就……等等,”话说到一半生生顿住,永近瞪着眼睛带着惊诧的表情转过来,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你看过?”
他没对对方刚才的停顿多在意,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记得看过。但脑海里确实有印象。也许是以前看过。”
对方表情愣愣,许久,苦笑,声音有点哑:“……这个倒是记得的啊……”
他没听清。“什么?”
对方低头吸吸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话。“……你知道吗。喰种虽然脑部遭到刺穿也能够复原,但和人类一样,大脑一旦受到伤害,记忆就会受到影响。哪怕生理组织可以完全恢复,记忆系统的创伤却无法被一起复原。”
他当然明白对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失忆这桩事是他之前说漏了嘴告诉了对方,但永近当时那惊讶的表情怎么看都有些假,而且事后想想,他说漏的原因也有永近诱导的因素在内。估计对方早就猜到了,只是想核实一下。
反正他从不觉得失忆这件事是需要隐瞒的秘密,也从对此有什么过多的在意,眼下也就没多少反应。
“就算原因真的是你说的那样,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和现在的我已经没关系了。”
永近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也是。”
那次永近离开的时候,多留下了一罐咖啡。
后来每次永近来的时候,离开前都会留点东西下来。
一开始的时候是成罐成罐的咖啡,后来是小开本但足够厚的小说书。他一开始对此表示拒绝,说光线太暗,看起来很累,然后下一次对方直接给他揣来了个手持灯。永近也有试着给他带点别的东西,但全部都遭到了无情的嫌弃,就只好拿回去了。
他把那些东西都搁在一个固定的角落,就是那个通往地面的通道附近,有事没事就过去看看。隔三差五地,那里还会出现一个直立的大型物件,看到他就眉飞色舞地向他招手,笑容灿烂得仿佛头顶晴空。
永近来的很有规律,每隔两三天会来一次,三次里有一次会呆一整天。地下的迷宫看不到日出日落,但能从管道中水流声的轻重分出时间来。水行处响成轻缓不连贯的声音时,他听着,知道是夜里了,永近也快来了。
这样的情况大概保持了快三个月,有次永近带了个喷罐来。
“我管女同事那拿,嗯……借来的。”
地下有干净的水源,洗澡虽然不怎么方便,也不是做不到。他在24区的喰种中算得上是很注意卫生的,但因为头发湿着一会儿就会头痛得厉害,所以就很少会认真洗头发,往往只是蘸水擦擦。时间久了虽然没有异味,但发色却从原本的雪亮的银白显出点灰来。
“这个干洗洗发剂没有水也能用。我那个同事忙得没空回家的时候,就会就地抹把这个在头上,再用毛巾好好擦擦就行,效果还挺不错的。”
“我没有毛巾。”
永近轻巧地从包里抽出了条,动作轻盈得跟甩水袖似的。
“我说你的包到底……,……谢谢了。放在边上吧。”
对方乖乖的把东西交过了过来,然后就开始躁动不安了起来。坚持无视了半天在自己上边欲扬还抑地晃来晃去的永近,他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你从刚才起都怎么回事?”
“那什么……”永近有些紧张,踌躇了会儿,小心翼翼地提议道:“……我来帮你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