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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珊上来将头发给拾掇利落后，又往压发的际线下平插入一支赤金累丝凤钿，虽说老不爱那些累赘玩意儿，可到底今儿个是庄重的喜日子，不比平日里随意，由几个全福老嬷子在耳边说合了两叨，也乐得由她们折腾打扮起来。将前襟与左右斜肩的三盘朝珠一一挂妥当，再披上寿字团福的云披，等惠珊搭手将那顶团凤双如意黄绫飘带的冠帽戴上，脖子上登时老大一沉，赶紧拿手往后颈捶了捶。拇指上套着沉香嵌金双喜双如意扳指，有一搭没一搭砸在脖颈上，又左右活动了一圈，才慢慢站起身来。
“哎哟，我这胳膊腿儿，可经不起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多折腾几回，老了老了。我说，这是还在卯时？甭管了，你给找几个人去前头看看，她几个婶子和祖婶来了没。”
将摆在案头上的龙头鎏银老拐抄下来，慢腾腾地从内室挪出去，走出去几步，又想起来一茬儿。
“你亲自个儿去接接，我那大丫头怕是要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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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五更天里，天色已经蒙蒙发白，日头还未完全起来，两边夹道宫墙失去了素日里的鲜明朱艳，但琉璃瓦头与朱圮丹墙一路延伸下去，仿佛是长长不到尽头。肩舆上笼着累丝铄金的洒花幛，舆座的后垫背颇为短窄不便去靠，人在中间只是端端袖手正襟危坐，再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帐，将目光散漫地投向身前起伏凹凸的石板道路上去。
不比往日出行，这趟跟随而来的除了自个儿身边的几个奴才，又有皇额涅亲指的几个福禄齐全的喜婆子，都是穿戴得一团喜气，四面八方簇着肩舆前行。到了慈宁宫的垂花门外，落辇后仍是原那一个精壮婆子上前来背，进了院子里正瞧见惠嬷嬷带着两个奴才往外出来，这会儿见了一行人，满脸都是喜庆笑意，先上来行了礼，又拥着往殿里去，而自个儿带来的一干奴才侍从都自行止步守在外面。背着自个儿的福禄婆子方才一进颐和殿，光线比着身后登时矮下去一截，不由自主眯了眯眼睛来适应，等双脚沾地过后，那婆子便退到门后去，惠嬷嬷上来搀扶住，向主座行去。到了老祖宗身边，先是行了拜首跪叩大礼。
“给老祖宗请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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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走了身边几个人，自个儿就挪着步子颤巍巍的，慢慢行往外头的檀木缠枝雕刻纹脚罗汉塌上去坐。那塌上方方整整垫着一块锦面褥子，下头是用水沙灌进胶皮袋子密封起来，等推压平了，才拿来做坐垫子消暑。在那上头挪动了几处，换了个舒服的位置，这才让人去取茶来吃。还没等这块地方坐热，又瞧打发出去的惠珊去而复返，再定睛一看，中间护持着的可不就是我那皖瑶丫头呢。等那背人的老嬷子将她放下来，大丫头便已经挪着步子趋近前来，规规矩矩将出降前这一套礼数做足了。稳稳地受了她全套礼，伸出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又虚携她一把，让她坐过榻边来。开口时候语气里头半是宠疼宠半是满意。
“瞧瞧，咱们丫头这一打扮起来啊，活生生可算是个赛天仙了，还甭说，我这重孙女婿真有福气。丫头啊，起来，坐老祖宗身边。”
下人刚刚奉茶上来，伸手将茶盏子往自个儿这边挪了挪，才摆手将伺候的人一并打发出去。
“你们都别忙活了，自个儿到外头去守着吧，让我们娘儿俩说说体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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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一声令下，身边原本还簇拥着以示喜庆吉利的几个婆子便唯唯应诺，依次弓身退出去，最后一个人出外头的时候，也一并伸手捎带上了殿门。那厚重沉稳的木门大扇咯咯有响，本来寂静的颐和殿中便也随形迭起几重回音，最后消弭于无踪。吉冠最上饰用一颗上好的红顶宝石，随着脑袋俯仰的动作，沉甸甸累压着脖子，只好将动作幅度减到最轻，挺着脖子起身去坐。
慈宁宫中原来是用的水褥子，坐上去凉沁软和，将本来生起的几分毛毛躁躁也都镇压下去，胸前垂挂的蜜蜡朝珠这会儿和衣襟上盘扣相触，营起一连串清脆的动静，更显得殿中无声无息。
“老祖宗…”
出降之前照例是要哭别地，甫一开嗓之时，先已红了眼眶，颤颤唤一声，话音一顿，才吸了吸气。
“您多保重，儿臣以后不能来陪您做早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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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往时还会撒娇似的称上一句‘瑶瑶’，这会子从大丫头嘴里吐出这端端正正的‘儿臣’两字，也差不离是比着那套坏不得的规矩行事，只是人一上年纪，总爱为这点儿小细节唏嘘不已。正好比眼下这档子，虽然仍是岿然不动地坐在塌上，可瞧见她这眼眶底下红了一大圈儿，心里头倒比往日更有七八分软和。便伸出手去将丫头搂来怀里，又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长长吁了一口气，才慢慢儿开口。
“丫头啊，真不小了，我老太婆把你当眼睛珠子似的疼了十几年，这马上就给人做媳妇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可是舍不舍得，老祖宗也不能老把你留在身边，成天围着我这老疙瘩，还有佛堂里那些纸疙瘩打圈啊。”
目光越过她，落在那镂花朱漆填金的殿门上头，新换上的银红色软绡纱糊窗，就连光线里头也是喜庆模样。
“丫头，你还记不记得你抓周那时候，我净瞧惯了别的孩子抓来各种各样的物什，有好有坏，有高有低，你可倒好，把那盘子撂翻喽，爬过来抓着我老婆子不放手…我那时候就说了，这啊，准儿是个有慧根，心性儿足的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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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倾靠在老祖宗怀里，听她一五一十将那些模糊记忆里的场景重新翻出来言说，又将那一叠的夸赞不吝地加在头上。饶是已经听过芸娘添油加醋说谈过了许多会，可当下的场景里，仍是觉得会有另一般感怀情绪在心里头盘亘不去。因妆容肃整不敢随意乱动，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将正面偏开朝向门口处，而规规整整稳戴着吉冠的脑后便倚着老祖宗的胳膊弯。她说一句，自个儿便点一下头，虽然知道她不一定会瞧见，可挨拢靠紧，自个儿稍有个动静，老祖宗总能感受得到。
这会儿将手从肋下伸出来去牵老祖宗的衣袖，水葱似的指甲刚留起来半寸长，用凤仙花的花汁染蔻描丹，与老祖宗这一身葡紫团福暗纹的褂子一相衬托，显得艳艳如彤。轻轻牵住她的衣袖，便没了动作。好半天等老祖宗的下文，见她没了声响，才开口接话。
“汉人家有句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特别对。那些东西再好，全加起来也不抵您一根小指头。瑶瑶是真的有福气，才得您疼了这么多年，也是福气不够，才不能再像往常那样陪在您身边了。老祖宗，瑶瑶舍不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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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丫头，净说傻话。”
噗嗤笑了一声，开口之际却捡这半嗔语气说话，一并抬起手来，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一记，示意她起来。手腕子上头常年带着一串金珀捻珠，结穗处用亮金丝绦作坠子，颗颗皆是饱满圆润，大小一致，迎着光线去看，那明澄澄的珠串子折射着一点儿日光，变得灿亮熠熠。将戴着捻珠的手腕抽出来，抬起另一只手往下捋了捋，就从腕上将那串子捋下来。十七粒琥珀用蜜色捻绳串起来，珠粒相触碰，营起的动静清脆有声。托在掌心上掂了掂，视线便一直落在那上头。
“丫头啊，你福气还大着呢，瞧瞧，才十六岁就说这样的老话，还没我这珠串子岁数大呢，它可跟着我有二十几个年头了。来，戴上我瞧瞧。”
将手往她面前一抄，等她接了过去，便捋着话头继续往下。
“你当那宫门是铜浇铁铸的实心疙瘩不成，难道咱们的固伦公主要回宫里来，门口那几个侍卫还能拦下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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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祖宗赏。”
借了老祖宗轻轻一推的势，自个儿的手掌又往榻面上撑了一把，再是重新挺直起腰身来，也不做扭捏姿态，伸手顺着她的话去接那串珠子，一并答言谢赏。闻得后声，点了口脂的嘴角稍微往上翘了翘，虽抿着唇线没笑出声，可也没开口驳话，算将老祖宗那连着两个‘’不成“默认受教下来。
消停了那头，视线便转来看手掌心里的东西，那金灿灿的琥珀本来是冰凉材质，却因为在老祖宗手腕上养得久了，甫然触手也丝毫不失温润。依言先照着右手手腕套笼上去，又拨弄了两下，将垂着丝穗的那一端拉到手腕下面。整理顺了，手掌先是左右翻看了两翻，便伸给老祖宗来瞧，语气半是顽笑半是认真。
“您的宝贝就这么舍给瑶瑶，看来往后瑶瑶也要戴它个二十年，才算不辜负您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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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那一截嫩藕似的手腕拉过去，借着不算亮堂的光线左右打量了打量，这才点点头，慢慢松开手指上的力道。这会儿从原处起身来，下了踏脚的黄花梨木实心矮塌，将那摆靠在旁边老红木花雕填漆柜子上的拐杖取下来，一路挪行到门边上，便用拐底去磕门。不轻不重的两下，等守在门口的人应声将门扇推拉开，外头已经放了大亮的天色，便豁然敞开在眼前。下意识眯起来眼睛，一道抬起手将那外面的强光挡了一挡，向着正迎上来的惠珊问了一嘴。
“嚯哟，感情这天公也作美，今儿个是个好天气啊。这会儿到什么时辰了？”
她一边上来搀扶，一边恭恭敬敬回应这光景约莫快到巳时。听见她这话，才用那只挡光的手顺带着拍了拍带着额约的前额。跚跚侧回过身子来往回去，一边儿往后边儿招招手。
“原来都这个点儿了啊，得了，让人把吉巾拿进来吧，我亲自给大丫头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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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紫禁城里头的规矩哟，活生生把人给压窄了，一口一个赐，一口一个谢，偏偏那白纸黑字祖宗们定下来的，咱们还是得照这么来。”
等皖瑶丫头将恩先谢了，也就似是而非的喟然，拖拉着腔调说摆上一通，周遭自然无人敢应话或是接口附和，有些话由我说道出来，那是理所应当的无人置喙，可若是换了在场别的人，那就叫目无礼法，狂悖乖张。短暂的沉默之后，倒是给嘴角添上一抹笑，再从惠珊手里接过喜帕来，两手各自拎捏着其中一角，腕间一颠簸，再朝边上一扽，将本来就几乎不存在的褶皱给扽平了，这才朝大丫头那边迈去一步，端详了她半刻，才将喜帕亲自蒙上去，又将有些搅乱的络子一一捋顺。
这一道障隔蒙上去，大丫头那姣好的小脸儿便实实在在瞧不见，却还是维持那个挺直背的跪姿。从鼻腔里出了一口气，未收回来的手拍拍她的肩膀，才同惠珊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扶。
“行了，丫头啊，去拜别你皇阿玛皇额涅吧，自个儿好好儿的，也算是给我老太婆积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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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帕蒙蒙一片抹明红，如瀑如坠从头顶覆垂下来，已然隔阻了外面的光景。这会儿就只能将视线往下去看，落在面前一亩三寸的大理石地砖上，一并映入眼帘的还有喜帕上整齐顺滑的丝络缕缕，随着自己脑袋的动作而不时略微摇曳着。这次又是一叩首，老祖宗将最后那一番话说罢，就再没有别的训示了。蒙着头巾也看不见动作神情，只颔首应过一句是，这边刚要起身，边上就有人赶来馋了一把小臂，目光可及处扫见她衣着下摆，大约可辨是惠嬷嬷。
由她搀扶着出了正殿大门，沿着抄手游廊向右绥步而去，刚一折过身去，便听身后脚步声纷纷扰扰落开一截，想是先前规规矩矩候在院里的一应随从都簇了上来，又拥护着一路进到边上偏殿去稍事歇息。殿里早已经提前收拾出来，落地百合大鼎里焚苏合香袅袅，那幽幽一缕香气漫散入四周再传进鼻腔里，惠嬷嬷已经回转去复命，这会儿为首的福禄婆子将闲杂人等拦在外头，自个儿轻手轻脚过去添香，除此之外，周遭再是寂静无声。端端坐在红酸枝木交椅上，半是阖拢双眸，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知道，即使是拜别了皇阿玛与皇额涅，从四四方方的紫禁城被抬出去后，这熟悉的寸草寸木，始终都会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