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夜风微凉,暮色四合,大上海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一片灯红酒绿。
西餐厅里,齐佩林孙大浦马蔚然三个人安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齐佩林转头看着窗外匆匆而过的行人,和他们被昏黄灯光拉长的黑色影子,晃着酒杯,一口一口的慢慢品着酒。马蔚然低着头,嘴角含笑,表情里除了一贯的温和似乎还有些忍俊不禁,只是不知他在笑谁。孙大浦一直忙着对付面前的牛排,不断重复着切与吃的动作,忙活了好一会儿,咽下一口牛排,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看沉思中的齐佩林,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哎,我说老齐,你至于吗?”
齐佩林回过神来,上下扫视他一眼,斜靠在椅子上,继续晃酒杯,“我怎么了?”
孙大浦手上的动作不听,吃得很高兴,口齿不清地含混道,“你说人刘新杰招你惹你了,你干嘛总看人家不顺眼。”
“我看他不顺眼?”齐佩林放下酒杯,坐直了身体,瞪着埋头苦吃的孙大浦,“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就是跟局长有点儿交情来八局混吃混喝呢?或者像李伯涵那样?你能受得了?”
孙大浦停顿了片刻,抬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齐佩林,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刀叉,“局长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要是刘新杰真是你说的是来八局混饭吃的,局长能这么重视他?再说了,”孙大浦擦了擦嘴角,喝了口酒,继续道,“那死猴……李伯涵也没怎么着啊,不就是性格孤僻了点儿不愿意和咱们来往嘛。老齐你心眼怎么这么小。”
“这是我心眼小的问题吗?”齐佩林对孙大浦的态度和所说的话表示强烈不满,可惜抗议了一半就让马蔚然笑着打断,“你们啊,都是同事,何必呢。”
齐佩林不服气地看着他,形状修剪得很是优美的小胡子不自觉地翘起来,“老马,你什么意思?”
马蔚然笑着摇摇头,不看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刘新杰刚来那天局长让我给他做了检查,他身上有不少战场上受过的伤留下的后遗症,而且,我仔细地看过他的手,枪茧很厚。他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文弱。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齐佩林听着,依旧半信半疑,嘴上还在问着,“是吗?”马蔚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他想了想,倒也释然,“行,不管他了,我们聊我们的。”
三人互相看一眼,一起笑起来,碰了个杯,恢复到平日里的状态,谈笑风生。说说笑笑了有一会儿,孙大浦不经意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就去扯齐佩林,“老齐,你看看。”
齐佩林和马蔚然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刘新杰刚刚推门进来,站在门口四下环顾着。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裁剪得体的版型更衬得他身形挺拔玉树临风,让孙大浦不由低头戳了戳自己四尺二的肚子。好软= =。
齐佩林看看刘新杰,想了想,站起身来,热情地冲一脸茫然的刘新杰招手,更热情地喊他,“新杰,过来!”
孙大浦茫然地看他,他不理睬,脸上堆起来的笑容看得孙大浦只想找把笤帚扫扫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马蔚然意味深长地笑笑,跟孙大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刘新杰听到齐佩林亲切的呼唤之后往他们这里望了望,同样是一脸茫然,但随即和暖地笑起来,慢慢走过来,拉开孙大浦身旁空着的椅子坐下,“你们也在这儿?真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家店的牛排是大浦的最爱,他没事儿就跟我们推荐,今天正好有时间,就一起来了。”齐佩林笑眯眯地替刘新杰拿了个干净的杯子,满了一杯酒。刘新杰接过,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这里的酒也挺好喝的。”
“好喝你就多喝点儿。”齐佩林听了这话更是喜笑颜开,孙大浦默默地看了一眼表情如常的刘新杰,默默腹诽,老齐你这么开心真的好吗?你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卖酒的。可齐佩林哪里听得见他内心的呼声,依旧笑得怎么看都是个奸臣样儿,又给刘新杰满了一杯酒。他心里自然是把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他想干什么?把人灌醉了,套话儿呗。俗话说的好,酒后吐真言,他齐佩林就不信刘新杰喝醉了还能守口如瓶一句话不说。就算刘新杰嘴再紧,也会不小心露出马脚吧?
这样想着,齐佩林就觉得喝进嘴里的酒越发的香甜,这种好事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干吧?当即把孙大浦拖下水。至于马蔚然……咳咳,总得以防万一吧,一旦三个人都喝醉了,怎么着也得留个清醒的把他们运走不是?等等……这里有个四尺二,或许一个人不够?
三个人各怀心思地推杯换盏,马蔚然笑着和他们说话,始终没有举起酒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到刘新杰喝下最后一口酒的时候,已是深夜。马蔚然仍坐在他对面,含笑看他。至于齐佩林和孙大浦……
刘新杰撇撇嘴角,挑起半边眉毛,“他俩家住哪儿?总不能把他俩扔在这儿吧。”
马蔚然笑意不减,站起身抻了抻胳膊,“送他们回去吧,我知道路。”
虽然马蔚然面上仍旧保持着平日里的温文尔雅,但内心里早就波涛汹涌……他真的有一种爆粗口的冲动,当初给刘新杰检查身体时,刘新杰说过自己很爱喝酒,但是……
马蔚然看看趴在桌子上睡得格外圆润的孙大浦和有流口水趋势的齐佩林,无奈地叹了口气。都是命啊。
〈六〉
谭忠恕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齐佩林正大张着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含混不清地对马蔚然抱怨,“蔚然兄,你早知道他那么能喝,怎么不早……”然后不小心瞥见表情肃穆的谭忠恕,立马坐成一口钟,打了一半的哈欠直接憋了回去。本正说笑着的马蔚然和孙大浦见状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跟着谭忠恕一起严肃了起来。至于李伯涵……那死猴脸又出去执行任务了,神神秘秘的,谁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
刘新杰跟在谭忠恕身后,像往常一样温和中带着点儿狡黠地笑着,眼神在屋里游离着,偶尔会落到齐佩林处,和他对视上一会儿,然后齐佩林就觉得那看似无辜清澈的眼神里满是让他有拍案而起大喊“老子喝不过你不是老子酒量差是你他妈的太厉害”的冲动的轻蔑和嘲讽。好吧是他的错觉,谁让他那么冒昧地就想把人灌醉套人底细呢?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况且这一招……齐佩林默默地想了一下昨天酒桌上自己隔着桌子搭着刘新杰的肩膀迷迷糊糊地夸出来的那句“臭小子你真行”,很想把自己塞进酒瓶子里挖个坑埋了。不是说醉酒犯浑时干的事儿酒醒了都会忘吗?为什么他记得那么清楚!
在谭忠恕开口之前齐佩林及时结束了对自己记性的痛恨和莽撞行为的反思,认真地看着谭忠恕,等着他发话。谭忠恕挨个打量了一番在座的三位处长,侧了侧身子,把刘新杰让到前面,“上级的任命正式下来了,从今天开始,刘新杰就是我们八局的总务处长。”谭忠恕的话不多,在这个时候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就在正座上坐下,刘新杰笑着跟另三人点点头,也不说话,在谭忠恕身旁静静地站着。
齐佩林和马蔚然孙大浦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找到了相同的讶异,转头稀稀拉拉地鼓了鼓掌。刘新杰会被八局留用算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们没料到会这么突然,也没想到谭忠恕会给他安排这么个……总之他们都不感兴趣的职位。至少在齐佩林看来,既然刘新杰和局长交情不浅,那怎么着也该捞个肥差,比如……把大浦踹下去自己当个电讯处长什么的。呃,也不对,那活儿还真不是谁都能干的,而且,局长还真不是那样的人。
谭忠恕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几个处长脸上各异的表情,锐利的目光被茶色的镜片稍稍掩住,反而有几分柔和。他想了想,站起身来,“新杰,我有话和你说。”刘新杰茫然地看看不显露悲喜的谭忠恕,又看看眼巴巴瞅着他的三个人,眼底泛起一股无辜的小波浪,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好。”
两人跟进来的时候一样,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刘新杰刚迈出门,孙大浦就晃着脑袋看着齐佩林,神色里满是揶揄。齐佩林看着他不怀好意的表情,心里有些烦躁,“看什么看?”
“我是觉得,幸好昨天咱俩都喝醉了,什么也没来得及问。”孙大浦歪着脖子,半趴在桌子上,“老齐,你仔细想想,他刘新杰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那么巧去了那家餐厅,遇上了我们?”
齐佩林听他话里有话,不由竖起了耳朵,点烟的手停在半空,“你是说……”他猛然望向孙大浦,孙大浦抿着嘴,仍旧歪头看他,没回答。
齐佩林没管他,转向马蔚然,“蔚然兄,你说呢?”
马蔚然摇摇头,含笑不语。
刘新杰跟着谭忠恕进了局长办公室,看着自家兄长拉着一张脸,反而笑出声,“老谭,谁惹你了?”
谭忠恕抬眼看看坐在自己面前一脸无辜的人,放缓了语调,不紧不慢地问,“昨天晚上齐佩林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
刘新杰听到这句话笑得更加开心,微微缩起肩膀,向前倾了倾身子,“齐佩林孙大浦跟我喝酒,想套我话,结果自己先醉了,还是我和马蔚然送他们回的家。”
谭忠恕再抬眼瞥他一下,继续问,“你们喝了多少?”
“记不清了。”刘新杰歪着脑袋看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反正……他们都醉了。”
“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刘新杰仍旧笑,脸上是谭忠恕看惯了的人畜无害的笑容。然后谭忠恕沉默起来,他还记得两年前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的时候,他这个弟弟,滴酒不沾。这两年的分离,到底改变了些什么。
刘新杰看着安静沉思的谭忠恕,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语气很是轻松,“行了,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走了,我这刚上任,总得好好熟悉一下业务吧。”
谭忠恕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刚想说话,对面的人就站起身来,神采飞扬,笑容明媚,“撒有那拉。”
谭忠恕不由有些恍惚,这句熟悉的话语,竟然也有两年没人对他说过。他笑笑,不再开口,目送着那个单薄但坚毅的背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