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艾莉听师傅说过,杜若笺亦正亦邪,它能予人救赎亦能予人毁灭。可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那时的她并不能参透其中奥义,直到雨生命消亡之际,才略有领悟。
艾莉同雨相处时间不长,甚至不知道人家全名。即便如此,此后每到祠堂殿宇,她都会下意识微微偏头看去。恍惚有泠泠琵琶声入耳,揉着悠长的采薇念词。那是一个忘记过去的人,正在寻找归家的路。
她人去时神情恬淡,明明是微笑着,却有眼泪兀自滑落。艾莉不知她梦见了什么,或许是欢愉的记忆,或许是疼痛的羁绊,只要这些能给客死异乡的她一点点的慰藉,那就不虚此行。
艾莉在石莱居无定所,东晃晃西逛逛,漫无目的流浪着。得益于她师傅的教诲,缘起则聚缘尽则散,尘世之中来来往往,倒很看得开。生是天道死是天道,她是神女,自会淡漠相待。却非罗琳那般心冷,只是心静,静得容易忘却。
人总是难抵自己的心魔,虽然身体并无不适,艾莉还是想去看一看。当是要个心理安慰,有病去病,无病消灾。石莱医馆当属上善堂口碑最好,她慕名而去。
没想到这次暴露身份得更早,刚跨进医馆就被小厮半推半就请到内堂。上善堂堂主林英,正恭恭敬敬奉茶等候在那里。她下意识抚上眉心花钿前细碎的额饰,万般疑惑望向那男人。
男人低敛眉目,耐心同她解释:“大概…七八年前罢,长公主当做人质留在秦国病重垂死。我感念她为石莱的牺牲,跋涉千里前去照拂。第一次见她,我便觉得,这样好看的眉眼不该藏着那么多心思。你同她的眉眼相似,却更为纯粹无邪,想来…”
林英忽的一声叹气,拉回了艾莉神游的思绪。要说七八年前的事,岂是深处皇寺的她可以知晓。她只是觉得长姐行事狠厉,却不明其中原因。以前那些偏见,多多少少有所释然了。
林英是个懦弱的人,话已至此理应封口,不可再多翻旧账。当年伊格因兵变叛乱遭长公主赐死,他起初惊诧,想通后只能阵阵心疼。他又能如何呢?这就是你死我亡的世道。
“神女啊,你是上达天命的人,还会惧生死吗?”林英诊脉后思忖许久,原本温和的神情染上一层阴翳。这轻飘飘一句话,问得艾莉失了神。不知何时,她竟已经会置疑自己的信仰。
“既然心怀善意,就尽自己所能去做吧。”林英郑重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这是他力所能及。
艾莉讷讷点了点头。
外堂忽然喧哗起来,林英起身前去查看,正撞上浑身是血的闹事者。来人紫衣便服,凌乱的衣衫里露出紧实的肌肉,精致锁骨端端是活色生香。那人身形晃了晃,倏地倒在内堂里。
林英转身摊开桌案上的绢帛,迅速抽出几根针来封住青年穴道,血很快止住。他先去外堂安抚众人,又教小厮继续打点,回来后撸起袖子将人架到竹床上,头也不抬道:“过来帮忙。”
艾莉心想这人变得真快,刚才还对她恭恭敬敬,现在就敢随口使唤了。真是天大地大救人最大。于是她即刻变身打杂小能手,按照林英要求递接东西。她其实很怵伤口血肉模糊的场面,但现下情况危急,她不敢接受也要接受了。
“幸好没有伤及内脏。”林英为青年包扎累得够呛,连忙坐下喝了两口茶水顺气。艾莉心有余悸看向竹床上一身是伤的青年,竟隐约听到些许敏感的字眼。她本想就此告辞,无奈实在想知晓青年的身份,借口帮忙留在了上善堂。
青年昏睡着,眉目间依旧戾气深重,呼吸间都是肃杀的意味。这让艾莉担忧他究竟梦见了什么,连幻境都要充斥罪孽,恐怕不能得到神的宽恕。只有不屑的怒骂,尤为释然。
狄杰这个名字,在青年口中断续出现。这就是艾莉好奇的部分。其实她对狄杰的事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之所以想要打听消息,是觉得自己揭了别人的伤疤,应当尽力补偿才是。
青年在翌日黄昏转醒,深色的眼眸睁得极大,齿冠被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起身,大脑因为缺氧晕了一会儿,真正清明过来的时候,艾莉已经在对面怯怯望着他。
“我叫赫强。”青年率先开口,他不喜欢将话语权拱手于一个小姑娘,“知道外面贴了大爷我多少的通缉令吗?要么报官要么滚蛋别来烦我。”
“呃…”艾莉准备好的问候生生哽在喉头,“诶诶你听我说,你知道狄杰这个人吗?我…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需要知道他的下落。求你了,可不可以——”
赫强明显被触动逆鳞,粗鲁打断她的话,怒骂道:“那死小子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滚!”
“小伙子你这么大动静身上伤口会裂开的。”林英端着药拨开帘子进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老夫费了很大心思才瞒过官府稽查。你可不要不识好人心。”
赫强恨恨扭过头,一重捶在竹床上,震得自己都晃了三晃。
林英行医半世,见过不少伤者的火爆脾气,眼前这位还算是好的。他将药撂下,然后拉着艾莉退出去。她急忙想说点什么,却怕再揭人伤疤,只好悻悻作罢。
“等一等。”赫强抬起头,仍是背对着他们,语气却已放缓,“狄杰那小子应该是死外面了,他没我这么硬的命。不仅官府,仇家也在暗地里追杀我,你们可别枉做好人。在下告辞。”
“别!”艾莉见赫强摁着渗血的伤口向后窗闪去,想追却被林英紧紧拽住。
“不知道才会有思量的余地,糊涂是福。”林英松开怔怔的艾莉,蹲下身与她平视,微微笑着,“留在这里很不安全,他是应该走的。你无须自责。”他抚上她的头,袖口有淡淡的药香。
艾莉不知怎的头疼起来,她踉跄着跌坐在地,不顾林英的询问,兀自喃喃:“不是这样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