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悔么？
——不悔。
她一生有三个人问过她：她爱的人，她恨的人，和她最相信的人。
她的回答始终如一，可是她还是骗不过自己的心。
她悔了。
她在生命尽头回想那个雪夜。如果再来一次，她宁愿舍弃自己的高傲，也不愿再去到他身边。

【一】情塜 (1)
那个雪夜，她千里迢迢踏雪而来，却只见凄冷喜堂中仅有一对红烛摇曳。
她一愣，跪在上座前。光线昏暗，照亮了她鲜艳的嫁衣，似要滴出血来。
许久，有人来道：“将军托奴才转告，他已经在侧夫人处歇下了，请夫人自行歇息吧。”
她闻言冷笑：“他是要孤自己找洞房么？”
“将军拨了个丫鬟给您，会带您去寝房的。”
她挑眉，一个玲珑的女子从来人身后走出，颤抖着跪在她面前：“奴、奴婢画眉，见过夫人。”
“既无事，还请夫人早些歇下，奴才告退。”
来人转身欲走，只听得身后不屑的声音传来，带着八分冷意：“你告诉他玄月，往后孤可以不管。但若今日不来，我慕容沧月身后可有个慕容王室。叫他自己斟酌。”
说罢冷哼一声，拖着及地的红衣离去：“画眉，跟上来。”

【一】情冢 (2)
新房里一片昏幽，大红铺天盖地而来。喜烛燃的正盛，照亮了这一派喜庆的景象。
她披上了盖头，只能看清自己的掌心，还有握刀之后留下的茧，很淡，却不可磨灭。
她听见门被推开了，脚步声从容而冷静，走到她面前。
红盖头下她突然笑了，冷意却只消融了三分。
他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她。蹙了蹙眉，迟疑的伸手。
盖头下传来一声冷笑，她突然抓在他的手，自己扯下了盖头。
头饰叮当作响，他蹙眉凝视她的面庞。
没有妆。清冷的眉宇高挑，眸子浸染着寒冰的光泽，苍白的唇紧闭，嘴角留一个轻蔑的笑。
他甩开她的手，语气中有怒意：“果然是你，沧月！你这样处心积虑嫁进我们玄家到底想干什么？！”
哪知她站了起来，斜瞥着他，嘲讽的冷笑道：“处心积虑？哼，玄月，你真是太自大了。你以为你是谁？要我晋国的公主处心积虑的嫁过来。”
他一愣，随即满目忧伤的看着她：“你就当真容不下我和素素？”
“容不下你们？”她挑眉，“如今的敏楠公主可不是六年前的沧月了。你们何德何能，要我不远万里来除？”
他怒了，猛然抓住她的手腕，欺身而上，喝道：“那你来干什么？！凭你的剑术，晋国怕是还没有人能逼得动你！”
她冷眼看他。他一头长发简单束起，看得出是匆忙从梦中起身。血色的眸子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高挺的鼻梁抵住她鼻尖。
他们贴得很近，鼻息相通。这姿势无非有些暧昧，发生在洞房花烛夜并不吃惊。可是，这样的旖旎气息，却是在这样一种仇恨和抵触蔓延。
她推开他，他踉跄坐下。她轻轻摇动着手腕，俯视他，眼中满是睥晲天下的高傲：
——“如今的慕容沧月，不为你不为自己不为天下，只为晋国！”

【一】情冢 (3)
他说，他欠她一个婚典。
她说，等她死了后再还。
他走了，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气、最后一缕清风。
他将跨出门，留一句话。声音清清淡淡，波澜不惊：“把孤字敛了吧，惹是非。”
她一愣，嘴角旋上一个笑。毫无冷意，三分迷惘七分凄凉。
她没唤来画眉，褪下了喜服，换上白衣。她将嫁衣折好放在床头，那鲜红的颜色，刺伤了她的眼睛，颊边似乎有泪流下。
玄月，你欠我的！
新婚这天，是他第一次踏进她的清风斋。此后四年，他再没来过一次，甚至路过，也不曾驻足半步。
他怕她伤害他的偏房素素，也再没有到素素的花岚斋过夜。只是他还是不时的往素素那里跑，陪她谈天说笑。
他不用上朝的日子里，花岚斋里总是欢声笑语。
她也的确没有主动去招惹素素。她闲的时候总是爱使了画眉一起栽花喂鱼，有兴致的时候会教画眉弹几曲。
她弹得一手好琴，舞得一手好剑。只是画眉不曾听她再喊过一句玄月，更不曾登门拜访。
画眉隐隐猜得出夫人和将军不止结姻这么简单，也许就在六年前那次将军战败之后的过结。
可画眉每次提及将军，她都会蹙起眉，淡淡的一带而过。语气总是冰冷，墨瞳中是无法掩饰的哀伤与仇恨。
画眉不敢再提，而她确实敛了孤字。
画眉不时的还是要问：“既然将军这般冷落夫人，为何又要答应君上结姻？”
她笑着告诉画眉：“他不要我，总得要自己和素素。”
画眉一愣，此后绝口不提。
夫人嫁过来，当真入了枯骨情冢。

——【一】完————

【二】池冤 (1)
晋郑紧张的关系因结姻得到缓解，周边魏国虽有骚动而并未恶化。
玄月身为将军自然清闲，一月后在花岚斋摆酒宴请玄家亲属。
这四年，本来可以过得很好，可是一天一切自欺欺人的现象都被打破了。
那天，画眉问她去不去，她说：“去是搅了兴致，不去的好。”
哪知，素素竟然亲自登门送请帖来。
凄凄清风斋只有慕容沧月和画眉两人。她闻见素素登门，只轻啜了口茶水，叫画眉将她迎进来。
她一身白衣，轻轻坐在池边，喂着鱼。
不远处有人款步而来，一袭青纱，脚下似步步生莲。
来人在她面前微微屈身，行礼道：“妾身素素见过慕容夫人。”
她冷冷抬眸，打量着来人。
一袭青衣，包裹着姣好的身段。眉目之间浅笑盈盈，宛若新月。
“素素，好久不见。”
她也笑了，一如既往的冷。
“是啊慕容夫人，算算，有六年了呢？”素素抬眸，直视她泛着寒意的眸子，“是吧，沧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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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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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或许从未想过，此刻真正爱着她的，不是那个躺在山洞里无法动弹的山贼。而是这个坐在人见城看着镜中她背影的人见城主。

你竟然来绝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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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池冤 （3）
画眉闻言惊讶的转过身，想要说什么却被她的眼神制止。画眉抹去几滴泪，转身回房。
他一愣，手掐紧一分：“是，我是要杀了你。”
她放下茶杯，注视远方，淡淡道：“那动手吧。”
“怎么，不用你的晋国来压我？”他皱紧眉，嘴角一个冷笑，目光阴冷。
她抬眸看他，笑出声来，墨黑的眸子深不可测：“这么说，压的住你？”
他掐着她凌空提起，他看见她脸上还有几丝笑意。突然愤然的一甩手，她跌倒在地。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慕容沧月，我当初是真瞎了眼。竟没看出你是这样阴险毒辣的女子！”
她只觉心里一阵绞痛，脖颈上被他掐过的地方火烧般的疼。可是她还是用袖子掩住，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可是第二次了。”许久，她笑出声，“是吧，素素姑娘？”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素素身上。素素闻言惊恐的抱住他的衣襟，不住的颤抖。
他慌了，不停的安抚她。言辞那样生硬，却充满了柔情。可是素素还是一阵阵的哆嗦。
“慕容沧月！”他转身再次揪住她的衣襟，“你还记得是第二次？！你还有脸说第二次？！你忘记了你上次是怎么伤害她的！”
“我没忘记啊。那一次，你差点失去了你最爱的人，和你最恨的人。”她总是在笑，她的笑如果没有了冷意，只剩下刺骨的苍凉。
可那苍凉太微弱，总是被她刻薄的言辞掩盖。
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深邃的瞳仁在抑制着汹涌的怒火，薄唇紧闭。
她知道他在让她，可是她总是这样高傲而执拗，总是刻意的挑战他心理的防线：“我害了她两次，玄月。那么，你要怎么帮她报仇呢？
他揪得越来越紧，隐隐能听到身后素素的小声啜泣。
她穷追不舍：“玄月，你的剑呢？为什么不给她报仇呢？你上次，不是做的很好么？”
“够了！”他怒斥一声，另一只手迅速向她扇去。
她的眼里和嘴角又充满了轻蔑的笑意。她预料到了，他的手果然没有落在她脸上。
她不屑的冷笑一声，凝视着他阴沉的面庞，俊秀的轮廓隐在眸子的阴翳中。
“玄月，怎么不打下去了呢？”
他不语，她的语气更加挑衅。
“看来你也知道。我的一掌，天下人都可以打。独独你们，没有这个资格！”

【二】池冤 （4）
“沧月，你真是……不知悔改！”
“呵，我做错了什么？竟然要悔改？”
“你欠素素多少你知道吗？！我没资格惩罚你，你欠她的，怎么还？！”
“我欠她的？”她挑眉，“那你让她自己来找我还啊。”
“你……”他苍白的唇气的嗡嗡的蠕动，说不出半句话来。
“将军……”素素扯着他的衣角，眨了眨空灵的眸子，“慕容姐姐不是故意的，别计较了。”
他俯下身，怜惜的摸着素素的头，擦干她面颊上的水珠：“她几次三番这样对你，你却还是这样宽容她。你、你这么善良，会害了你的。”
素素抬头，天真的笑笑，宛如晨间一颗清新的朝露，双眸弯成浅浅的月牙：“有你在，我不怕。”
“唉……”他叹息一声，抱起素素，转身离开。
“怎么？不报仇了么？”沧月理了理发丝，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依然执着的问道。
只是她的执着，在他的眼里看来，那么可憎，那么令人恶心！
他停下，冷冷道：“沧月，你不要得寸进尺。”
“若我说我偏要呢？”
“不要以为你是晋国公主就真能为所欲为，更不要以为我会因你的身份有所顾忌。我欠你的不错，可是你欠素素的，拿你的命也不够还！”
“哦？”她拿起茶盏，轻轻把玩，“你如今不惩罚我。我可不能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不语。她的指甲轻轻敲击着瓷身，发出压抑的响声。
“素素以后，再不会踏入清风斋半步。”
素素闻言从他怀中抬头，紧张的握住玄月的袖子：将军……
他并不理会：“我也不会。”
说罢他径自出门，留下一句淡淡的话：
——“慕容沧月，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他脚步声已远，“啪”，她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
她苍白的面庞上没有血色，墨瞳没有半点光泽。雪白修长的脖颈上有一道红色的掌痕。
忍了这么久，她终是没忍住。喉咙一阵热辣辣的咸腥，一口血吐出来。
“夫人！”
画眉赶来，慌张的用手绢擦拭。
“夫人你、你为什么不说……”画眉急得快出泪来。
她却只是摆摆手，淡淡道：“他不信我，解释也是徒劳。”
画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沧月打断：“画眉，扶我回房。”
清风微漾，只见得她憔悴寂寞的身影。
池边一冤，遗恨残生。

——池冤（完）————

【三】错隐 (1)
一月飞逝。
这天，她和画眉在清风斋里，还能隐约听到从花岚斋传来的拜访道贺之声。
“画眉。”
画眉听见沧月唤她，忙到她房中去。
“夫人，喉咙可好些了？”
画眉见她还躺在床榻上，就端了杯茶水给她。
“早无大碍了。”她接过茶水，轻啜一口，随即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还一个时辰宴会就开始了。”
“画眉，帮我更衣罢。”
说着她就起身下榻，坐到妆台前。
此时她披散着头发，眸中已没有了往日的凛冽。薄唇一如既往的苍白，脖颈上还有微微的红印。
画眉取过梳子，帮她挽一个髻。
画眉蹙眉看着她的背影，单薄而虚弱，没有半分公主的娇媚。
若夫人打扮起来，应该很美吧……
“画眉？”
听得她唤自己，画眉也回过神来。
她浅笑：“想什么呢？”
画眉低头，傻傻笑道：“夫人打扮起来，一定比天下的公主都漂亮！”
“想看么？”她偏头笑着问画眉。
“嗯？嗯啊，画眉想看。”
“那你先回房，我好了叫你。”
画眉高兴的出去了。她见画眉已走远，赶忙取过一方绢帕捂住口，剧烈咳嗽起来。
她捏紧了手帕取下，不再多看一眼随手丢弃在一边。
尔后拿起梳子简单的梳理了下漆黑浓密的发丝，取下来时梳子上竟然带了大把的掉发，她面无表情的一根根除下。
抬头时不经意间瞥到镜子中的自己。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嘴角一抹鲜红。
她挥手抹去嘴角的血，苍白的笑笑，这个样子，比自己那时快死的时候还难看。
想着，拿起许久未用的眉笔，对着镜子，细细勾勒起来……
“夫人，好了么？画眉已经准备好了。”画眉在她门前问道，换了一身鹅黄色长裙，一番纯情。
“好了，进来罢。”
闻见夫人应声，画眉高兴的推门而入。沧月还未回头，映入画眉眼帘的是一个高高的发髻，其中只有几根碧绿的簪子随意插着，可她还是觉得夫人的发饰是她见过最美的。
“许久没有上过妆了，粉饰胭脂用了难受，便不用了。”
她说着转过身来，只见画眉呆呆的看着她。
细致而高挑的眉宇，墨黑而深邃的瞳仁，朱唇鲜红，甚至有些妖魅。她不施粉，不施黛，不饰金银。可是还是漂亮，没有人质疑。
“夫人，你好漂亮。”画眉盯着沧月，笑着说，“尤其是胭脂，抹得真好。”
她闻言一愣，看向镜子里自己的脸。
她没抹胭脂，那是，病态的潮红。
“夫人，更衣吧。”
画眉说着端来一件白衣。
“画眉，换一件吧。今天，我想穿漂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