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以前。
张海杏那丫头蹲在门坎上,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看远方。我心说,这姿势天天摆出来,哪还有爷们愿意要啊。张家姑娘就是凶残,难怪只有族里通婚才嫁得出去。
刚想着,她就忽然回过头来。看见是我,竟皱皱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靠,老子先前被你们整得半死不活疯傻成魔的,都没用这眼神瞅过你。但我又转念一想,我这个人脾气这么好,而且对方再怎么强悍也是个女人,算了。
于是我不计前嫌,走过去坐到她旁边。张海杏用眼角余光撇我一眼,我就对她露出了最人畜无害的笑容,就差没在脑门上写“听话”两个大字了。张海杏看我这么一笑,立刻被我帅得连烟都掐了。
“别用那种笑容对着我,老娘恶心。”她扔了烟头,对我道。得,你就傲吧,小爷也没心思在意你喜不喜欢。我仍笑着,道:“你老哥用我这张脸笑了那么多年,你还没习惯?你问过他没,他恶不恶心?”
张海杏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我。我收起笑容,用同样的眼神回看她。
许久后,她道:“他刚戴上面具的时候。”
她移开目光,看向庙门,语气清冷地说:“他刚戴上面具的时候,每晚都会做梦。梦见很多只惨白的手,蠕动着朝他爬来,扒拉着来撕他的脸。等撕掉了,取来针线,换上另一张脸。血全溅到他脚边,流进他嘴里,但他一声不吭,全盘接受。”
我没回答,伸手握住了左手手腕。我记起当时,在茫茫雪山上,闷油瓶来救我的时候,折断了手腕,也是一声不吭。
张家人说不定都是受虐狂,为了家族宿命,简直疼上瘾了。
张海杏显然也没心思听我回答。我回答什么?我心里只有可悲,连同情的话,都吐不出一个字。她不等了,站起来,拍拍衣服,又看了我一眼。
“为了家族,张海客是条汉子。”说完,她就走开了。我看着她走远,在灰茫的雪天,她的背影清晰。多么要强的姑娘,走路稳定,脊背挺直,和那个谁几乎一样。不愧是一个家族的,我心想。
其实见她之前,我就见到了张海客。在我的房间里,张海客捧着一本书,坐在椅子上。见我进来,合上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看他一眼,随手抓起水杯灌了一口。不管怎么样,看见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生存着,都是一件很操蛋的事。他把书放到一边,我扫了一眼,居然是仓央嘉措的诗集。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悠悠道:“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笑着看我,眼睛都眯起来。我还是第一那么讨厌自己的脸,又喝了一口水。
“明天就出发了。”他淡淡地说。我不想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我很期待你的表现。雪山危险,你今天休息好了,明天才不会出差错。”
见我还是不搭理他,他就笑笑,把书正正地放在桌上,起身出去了。
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央嘉措想得美,根本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活法。你要么放弃这个,要么放弃那个,都是选择题,就看你敢不敢选。
我还是走到了那个天井前,注视着那个孤零零的石像,注视着那个石像安静地,沉默地,低着头哭泣。我走过去,坐到石像旁边,侧过头去看他。
我很想这样问他,你说你哭个啥?你为谁,为什么而哭?你痛苦吗,还是悲哀?是在哭自己,还是哭命运?
你说你有什么好哭的?再疼再累,反正到最后,你都会眼神淡漠地全盘接受所有让你痛苦的根源,反正到最后,你都有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这都是宿命。
去他娘的宿命。
我伸出手,握成拳,撞上石像的太阳穴。虽然戴着手套,但指节还是有些发疼。
你说有什么扛不过?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弱?
但你一定没想到,我全扛下来了,而且还会继续扛。现在你也在那劳什子大门里守门去了,根本没人拦得住我。
所有人都是这样,一厢情愿地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完全不考虑别人是不是需要他们的坚强,需要他们的牺牲。之前你张大爷不考虑我,现在,我当然也不考虑你。
我站起身,走到石像面前,伸出手,覆在石像紧抿的嘴唇上,隔着手套仍然能感到僵硬的冰冷。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必要想,俯下身,吻在我的手背上,吻在与我间隔一只手的石像的唇上。
然后我转身走开,走出了天井。
我所需要的是一个答案。我不需要自以为是的保护,不需要自作主张的牺牲。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明早启程,我本打算和胖子唠唠嗑,结果发现他不在房里。大半夜的,我绕着庙里走来走去,最后转到了天井前。忽然间,我就听见了胖子的声音。他似乎在对谁说话。
他瞒着我和谁在联络?我屏住呼吸,放轻动作,躲在一旁,仔细听里面的声音。
胖子的确是我的兄弟。但他毕竟也是极力劝阻过我的人,两年不见,我无法得知他是否和谁达成了什么协议,说不定就为了“保护”我,背后插我一刀。
我轻轻地探出头,在天井透下的光亮中,看到了胖子,背对着我坐着。但只有他一个人。
我一下反应过来,他在对“闷油瓶”说话。
胖子拿着一瓶二锅头,不知道从哪摸来的两个小杯子,给他自己和“闷油瓶”一人斟了一杯。他这二锅头该是偷偷揣上来的,居然都不给老子尝尝鲜,先孝敬石像算个什么事?搞得像追悼会似的。
胖子端起酒杯,朝石像一抬,仰头一仰而尽,然后开口了。
“像胖爷刚才说的,小哥你应该也明白。这世事无常,谁知道下一秒又有个什么鬼玩意儿等着你?你倒放心,头也不回的走了,哥们儿拉都拉不住。这下,你留个死脑筋的天真,也是拉都拉不住,你这不是让胖爷难堪吗?你交代,交代完了就走,真以为他能乖乖听你的话,拍拍屁股就回家吃奶啊?”
这他娘都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天真也不一样了,胖爷心里清楚。看着傻了吧唧的,心思多了不少,也闷着不和胖爷说了。这小子其实不简单,小哥你就是妄自菲薄了他。”
我听着心里真叫一个难受,妄自菲薄明明不是这么用的。
“胖爷也不小了,本来想住在巴乃舒舒心,过一久就回北京养老算了。但我就知道那龟孙子坐不住,只能跟着来,到底图个啥,胖爷自个儿也说不清楚。”
胖子又斟了一杯酒。我站在外面,夜里寒风刺骨,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胖子的确是没必要和这件事纠缠不清的,现在却和我纠缠不清了。
我看着他,平常喜乐洋溢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岁月的痕迹。
他是我的兄弟,但他也不过一介凡人。这份兄弟情,在他心里到底是有怎样的分量,才能让凡人之躯甘愿背负并不属于他的重量?
我无法去想,只沉默地站着,听他说话。
他说:“天真这小子,是讲义气,性子倔,偏偏缺心眼。这水这么深,眼巴巴拉他下水的人多了去了,他倒为了找个舒心,自己往里跳。这套连套,环圈环,比奥运五环他妈复杂多了。天真还能走多远呢。”
他说:“不过,就算是为了他舒心也好,胖爷也只能把话说在这。谁也不希望他钻牛角尖,浪费一辈子。但如果他非得钻,那胖爷就陪,陪吧。天真走多远,胖爷就陪多远,一直陪到再也陪不动为止。”
他说:“等到时候儿了,胖爷就算缺胳膊少腿,拄着拐杖,也一定和天真一起去接你回来。”
他说:“胖爷一生没什么牵挂。放不下的人,只有你,天真,还有云彩。现在云彩走了,你也走了,胖爷就只剩下了天真。说什么,胖爷也一定会守好他,你就放心吧。”
他眼眶泛红,发出一股狠劲,在寒天冻地里举起酒杯。
“来,干了这杯。咱们兄弟,百难同心,啥都不是个坎儿。”
他仰头干了杯中的酒。我向后退,转身离开了。
我一直走到庙门前,手插在衣兜里。我看着雪地上,想象着之前,三只大炭炉应该摆放的位置。我闭上眼睛,再睁开,仿佛就能看见那三只大炭炉,透着暖意,烘烤着雪地。
我以为我会看见他。穿着登山服,站在炭炉边,像是在取暖。我以为我会看见他明亮深邃的眸子,黑如夜,亮如星,静如山。
但我没有。没有炭炉,自然也没有取暖之人。
太长了。太长了。长到我都忘了他叫我名字时的音调。
但我又希望我不会看见虚假的幻觉,不至于把我辛苦支撑的坚定溶解,不至于让我停留原地,找不到自己该去的方向。
第二天清早,胖子就来叫我起床。他倒是相当精神,一直催促我,嚷着说早点上路早点安心。张海杏背着背包,站在庙门口,身边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德国人。
一个喇嘛带着我们出庙,往山上走。他一边转着转经筒,一边回头来看我们是否跟上他的步伐。有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朝圣者,走向一个未知的、永恒的信仰。
走了大概三个小时,喇嘛停了下来,指了指前面,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张海杏和德国人先走上前,胖子双手合十,和喇嘛不知道谈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那喇嘛不生气,只是淡淡微笑着,一一回答他。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来时的路。
我似乎听见了铃铛的声响,看见了红色的喇嘛袍。
我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这毫无意义,但我仍然注视着他,直到那个身影回过头来。
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没必要。
但我仍然看着他,看着他毫无波澜的墨黑色的眼,就和雪山一般,静,深,远,广。包容一切,又似乎放空一切。
我看见他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看向这边。就和我的动作一样。
然后是声音,远得如同隔着十万大山,但又近得,只隔着一只手掌。
“吴邪。”他说。
他沉默,不再开口,但我知道他将要说出口的话。我点点头,允诺了,然后转身,迈出步伐,不论前方有着什么,都不再回头。
FIN.
来,走吧,把手给我。没关系,不管多远,多苦,多难,我都带你回家。
这下是真的完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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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忽然发现标题忘记说一发完结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