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这个知性的,温和而懂事的孩子,正在经受着我难以想象的巨大的痛苦。
“但……但是你看啊,才能总还是可以给人带来希望和幸福的吧?”我坐在他床旁边的凳子上,努力说着一些我自己都开始怀疑的话:“如果你没有才能的话,就不会进这所学校了吧?那你哪天遇到这样不幸的事故,或许也没有办法获得像这里一样好的医学治疗,说不定会有更严重的后果呢!”
“而且……”我深吸了一口气,下面的话倒确实是我的真心话了:“虽然你失忆了可能并不了解,但是在外界,大家都很羡慕和憧憬你这样拥有才能的人哦,包括我也是。”
“羡慕……” 他很不理解似的歪了歪头,视线还是没有从手头的档案上离开,“我吗?”
“对!”我重重地肯定。
“有些你很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普通的人可能要经过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训练都不一定能够完成。这样的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和其他人比起来,一定会活的更加轻松和愉快,也更有可能取得成就。这难道不是才能能够带给人的幸福吗?”
“虽然你觉得自己的才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在别人看来,它可是上天赋予你的独一无二的礼物,是后天花多大的代价都难以得到的。”
“我想,那位日向君,也一定是怀着这样的渴望,才同意接受这种成功率极低的手术的吧。”
“是这样的吗?……才能,可以给人带来希望和幸福。”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低下头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掌心。
“是的哦!所以,打起精神来吧神座君。”看他似乎有所动摇,我趁热打铁地继续说:“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是和日向君比起来,你已经足够幸运了吧?所以,既然你能够重新开始新的人生,那就不要想这么多,开开心心地享受每一天吧。你的病我想也一定会找到解决的方法的,一定。”
他从那份档案里抬起头来,有点意外地,用第一次拆下绑带来就让我感到惊艳的,玻璃般美丽的红色瞳孔注视着我。随后他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
我和神座君的对话里一直提到的那位名叫日向的人,其实是学园的老师布置给神座君的一个作业。
就像是角色模仿一样,神座君被要求在日向创的父母来访的时候,完美地扮演日向创这个人物。
虽说如此,可校方给他的资料却少的可怜。除了神座君手上整天在翻的那本档案之外,这位和神座君同龄,据说样貌也有点相似的日向创同学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而在各个领域的天才少年的名单里,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号人物。
对于一名大名鼎鼎的希望峰学园的学生来说,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可是摆到日向君这里,又显得近乎残酷的合情合理。
因为日向君他,并不是希望峰学园的正式学生,而是预备学科的一员。
预备学科,就是明明没有才能,却通过为学园资助巨额的研究经费和普通的入学考试入学,挂名希望峰的特殊学级。
说白了,就是这所学园的敛财盆。
虽然这件事我也是早有耳闻,但是看到素不相识的这位日向君短暂的人生,还是不免感到有些心酸。
是的,日向君早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
在那个将普通人变成天才的开颅改造手术中,他因为手术失败付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而校方按照他本人的意愿,向他的父母掩盖这个事实。
其实虽然在安慰神座君的时候我是那样说的,但是谁会真的就只是因为单纯地渴望才能而草率地同意进行这种风险极高的手术呢?
这种看上去就像是天上掉馅饼,不可思议的事,只有毫无退路,孤注一掷的赌徒才会上钩。
所以那几天我不禁反复地想着:那个年轻人,那个叫日向创的孩子,究竟身心上是被逼到了什么地步,究竟是抱着什么样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感情,才愿意做出放弃自己生命的觉悟,躺在手术台上的呢?
结果,因为一头扎进了思维的死胡同里,对于神座君那天在模仿日向创的时候究竟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我几乎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总没来由地觉得他表演的非常非常像,就好像那个已经完全死去的日向君,真的又好好地活过来了一样。
现在回忆起来,日向创的父母奢华又入时的打扮,飘满整个房间的香水的味道,他们对于儿子手术成功显得过于激动的夸张的动作和面容都在我的脑海里混成了一团,只留下了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反而,当初站在旁边看着这“重逢”的一家人,心中却只有无法言喻的悲凉的我的胡思乱想,在脑海中仍是清晰到极致。
我想起那天以前翻看过的日向创的档案,又想起和同事们聊天时无意间听到的闲言碎语,在脑海中盘旋着质问我的,却始终只有那个问题:
在手术前签协议书的时候,那个名叫日向创的少年,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语调恳求校方向他的父母掩盖真相,又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写下档案最后一页的那句话的呢?
“无论手术成功与否,请把我的存在完全抹去。”
这就是名为日向创的一个普通的学生最后的遗言。
不知为何,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来,神座君在翻这本东西的时候,好像总是在末页停留最久。
与神座君在一起的最后几天我有时会想起还不懂事的时候读的那些伤怀悲秋的文艺小说,里面经常写道:“生命就像花一样调零。”
我总觉得,用在神座君的身上,这句话是合适的。
明明并没有在身体上有什么大碍,可我就是感觉到他曾经年轻的生命正在急速地枯萎下去。那就像初春盛开的樱花一样,只能维持极为短暂的美丽。
与此同时,他一直钟爱的阅读也停止了。
除去上课的大部分时候,他总是坐在床上或者躺在床上,用那双黯淡的红色眼睛长久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或者是窗外的一小片空地。
如果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便可以维持几十分钟一动不动,就这样盯着某一个点持续地看。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更像是一件人形的摆设。
于是我开始努力地和他搭话,尽管这样做只是杯水车薪。
“神座君,为什么最近都不读书了呢?”
“对于我来说,预测作者的思路很简单。只要看几页,书里的内容和发展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来,再看下去也只是验证我的推断和浪费时间而已。所以看书很无聊。”
“是,是吗。”
诸如此类,对话总是很快就会中断。
对了,“无聊”,这好像是他新的口头禅。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几天,直到那个周日的下午。
那天外面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空气闷热而潮湿。我像往常一样打扫着房间,神座君也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
“小野小姐?”他突然开口叫我的名字。
“什么事?”我几乎是欣喜地回应,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叫过我的名字了。
“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
“什,什么?”我被这个突然的消息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可是,你的病还没有治好吧?”
“治不好了。”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根据我的计算,失去全部的感情最迟也就是明早的事。”
“怎、怎么会……”
“老师说,一直在医院躺着也不行。不论如何,先让我回学校的研究院读书。”
然后,他少见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我的自作多情,可我总觉得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我突然明白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他心里一定比我所能想象的更为痛苦。而如果不是遇到相同的情况,恐怕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完全理解他的感受。
我把手里的打扫工具放好,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他,握着他垂落的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让他好受一些,只是现在这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挣脱我的手,只是静静地,用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的方向,眼底仍然残留着一点光。我从没有这么清醒地意识到他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生命是多么苍白——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和一个同龄人普普通通地说过话。
“如果真的什么感情也没有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忽然轻声地开口,不知道是在询问我,还是在询问他自己。
“我还记得。心脏会因为高兴而立刻加速跳动;眼泪会因为悲伤而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双手会因为愤怒而无法抑止地蜷曲成拳;指尖会因为紧张而变得苍白和冰凉。”
“就算再没有体会过这些感情了,我也都还记得。”
“可如果我真的什么情感也没有的话,我还会记得这些吗?”
还没有等我开口回答些什么,他又接着向下说了:
“恐怕,就算还记得,也会把它们当作是完全无用和难以理解的东西吧。还是说,对于无法拥有情感这件事本身,也觉得无所谓呢?如果真的什么情感也没有的话,现在的我的人格,一定也将不复存在了。我一想到这样,就会感觉有点害怕。”
他停了下来,然后用一种仍然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但是,这么一想又觉得很庆幸。”
“至少,现在的我,还拥有害怕这样的感情。”
“我和那个完全没有感情的无聊的我,是不一样的。”
“没关系的,不论变成什么样,神座君一直都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哦。”听了他的话我几乎要哭出来,却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拼命地把我想要说的话传递给他:
“就算失去了全部的感情,可是神座君在我眼里,永远都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能够温柔地微笑着的神座君。”
“让我想着,能有个这样的孩子就好了的神座君。”
“小野小姐……”他终于把头转向了我,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眼睛却稍微睁大了一些。
“一直以来能这么照顾我,谢谢您。”
然后,仿佛觉得还不够似的,他注视着我的双眼,像是酝酿起所有的感情一般,努力挤出了一个细小的微笑。
“真的,谢谢你。”
那便是我和神座君最后的对话。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神座君正在一片灰蒙蒙的沼泽中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明明是生死攸关的事,可他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惊慌,只是顶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个劲儿地看着我的方向。
而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从原地离开半步。
期间他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从口型中猜测出他的意思。
“救救我。”
直到沉没为止,他始终重复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