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客已至
By孟子期
关键字【长亭送别】【千里行军】【事与愿违】
八月,秋意正浓。雁门关外的黄沙被塞北的狂风袭卷着飞向天空,在空气中无处不在地彰显着存在感。疲惫的燕丘倚着半卸下来的盔甲昏昏欲睡,沙子、狂风、身边将士们的低喃全然影响不到他,战争,这场打不完的战争,男儿应保家卫国的理想一直鼓舞着他,激励着他,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了战场上,他也应该去,他要去。
燕丘仍然记得自己临行前的光景,仍记得母亲长亭送别时不舍的泪水,他是江南的孩子,本应才子佳人,吟诗作画地度过人生,可他却为了自己的志向,为了父亲的遗愿,甘愿千里行军,忍住了这长途跋涉的辛劳,只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然而还未走到交锋的战场,大批的将士却倒下了,贫瘠的土地、恶劣的气候、迟到的补给都在一点点消磨着将士们的耐心。没粮食大家还可以坚持,但是渐渐地,军队的饮水也一点点地消耗干净了,真真地山穷水尽的境地。头领命令他们原地扎营,可将士们连扎营的力气也没有了,燕丘就这么倚靠着断壁残垣试图阻挡风沙。
困顿席卷着他的全身,饥饿感包围了他,他不能睡!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是属于战场的!漫漫无边征夫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费力地挪了挪,克制住身体的不适。眼前却忽然不是八月的塞北,而是鸟语花香的江南,他看到苏州城里随处可见的石板桥,桥下流水潺潺,桥上的女子撑着油纸伞眉眼弯弯。他看到邻家姑娘坐着窗前刺绣,手指灵巧,针线飞舞,好像看到他在看她一样,抬起头甜甜地地喊了声燕丘哥哥。
母亲曾说,这世间的事物,往往没有几件算得上是真正称心的,福祸总相依,失去的总比得到的多,每每事与愿违,不得称心如意。
他从小听到大,总以为是母亲对父亲的死一直不能释怀,才会选择青灯古佛常伴一生,未料如今在自己身上竟一语成箴,自己竟要悄没声息地死在这荒芜之地了?不能为国尽忠,甚至不能守在母亲榻前尽孝。何其嘲讽。
燕丘!燕丘!呵,还真有人在喊他,他用力地睁开眼睛,是他的同乡秦楚,两人一起长大,秦楚是个孤儿,燕丘也早早没了父亲,两人惺惺相惜互相照应,燕丘想到战场上来,秦楚就笑嘻嘻地跟来了,说自己无牵无挂,两人在一起还能互相照应。秦楚把燕丘的梦想当作自己的梦想,他俩一路走来相互扶持,怀着相同的愿景走到现在,燕丘费力想看清对方的脸,却模糊地只能捕捉到声音。燕丘!不要睡!看着我!秦楚不依不饶地跟他说这话,声音却低沉了很多,燕丘,你听我说,我这里藏了些水,你喝一点点,坚持一下,死了就全完了。我答应过你娘的,要好好照应你,快张开嘴。
燕丘感觉水囊被塞进了嘴里,一股像是被阳光烘热的液体顺着口子流进了他的嘴里,有股混着沙土和铁器般腥甜的香味,第一口流进胃里,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饱腹感,燕丘像着了魔似得大口吞咽着,两三口就喝光了那些液体,此时味觉和视觉也渐渐恢复了,嘴里的腥味越来越重,刚刚喝的哪里是水,分明是血!燕丘的脑袋突然无比清明,那是秦楚的血!
秦楚在他身边虚弱一笑,你终于活过来了,吓死老子了,还以为你要离我而去了。燕丘止不住的愤怒,你他娘的做什么傻事呢!秦楚又笑,听你小子说一回脏话真、真他娘的不容易,这他娘是老子打猎打来的。
燕丘压根不信,你这两天连放水都要老子扶着你,还他娘的打猎,休要骗我!秦楚不再隐瞒,嘿嘿,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老子快不行了,你还有你死在战场上的梦想,你还有你娘,老子什么都没了,老子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你休想比老子先死。 燕丘回道,你他娘的才要死在战场上呢,老子的梦想是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我燕丘今日欠你一条命,如果今天我们俩都死在这了,来世老子做牛做马报答你,给你当爹养活你,千万不要给老子挂在这里啊。秦楚气笑了,当你妹的爹啊,有你、这么报答人的吗,欺负老子、没爹啊,我看,你也别当牛做马了,你干脆投胎做个女的做我媳妇儿吧,让老子快活快活,老子还没娶过媳妇呢。燕丘翻了个白眼,老子也没爹啊……做你媳妇这个我得好好考虑考虑。秦楚又笑,那我勉为其难一下,做你的媳妇吧。燕丘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我才不要你这么丑的媳妇。
两人玩笑着,秦楚又说了什么他忘记了,他只淡淡地接了句,秦楚,不要死啊。最后他记得对方笑着回了一句,燕丘燕丘,你也不要死啊。
第二日破晓的时候,太阳却没有升起来,狂风吹来了一尾乌云,在这个干旱的八月的清晨,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燕丘被雨水淋醒了,他高兴地晃了晃身边的秦楚,然而秦楚却再没能睁开眼睛。
七年后,秦家军取得大捷,班师回朝。燕丘作为将军进宫受赏,龙颜大悦,“秦卿为国出力,汗马功劳,而今天下平定,自当高官厚禄,良田美眷,方表寡人之心。”燕丘不卑不亢回道:“秦某自小孤苦,一心报效社稷,更在战争中容颜被毁,丑陋不堪,无颜面圣。如今敌已除去,秦楚只愿觅一红颜知己归隐山林,况楚自小与家人失散,正好有这个时间去寻我的亲生父母,望陛下成全。”
又三年,庐州秦府。
“客——至——”管家向内府通报,燕丘携娇妻走向内室,向着坐在桌前怔怔流泪的老太太跪下:“楚儿不孝,回来给您养老。”
夜深,梆子声响,守夜人声音悠远“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家—客—已—归”
从此再无燕丘,只有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