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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撄宁的文笔- 徐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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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撄宁是近代道教的著名学者,其学术名为仙学,按照《道教全真必读》记载“道教法派有九十八脉宗支”而算,为第九十九支。
在20世纪三十年代,由于报业发达兴盛,看报刊已成为人们的一项生活方式,要传播道家文化,单以传统的“印刷古书,随缘奉送”的方式就有点不合时人口味,所以陈撄宁以办杂志、写杂文来宣扬道家学术,也正是报刊的世俗化特性,陈撄宁与来涵问道者必须保持平等交流,而不能以宗师垂示般不容辩驳的口吻,和前辈道教宗师相比,在个人辨才上,时代对于陈撄宁提出更大要求。对于这一点,陈撄宁自己有言:“以功夫而论,现在程度胜于我者,自有其人,然而老早就隐藏起来,就让他们今日出来,也不能适合今日大众的心理。因为功夫好的未必会作文章,会作古文的未必会写白话。”——可见文笔对于陈撄宁的重要。
陈撄宁在主笔的杂志《杨善半月刊》上,表示出仙学派的其宗旨是“人生缺憾,改造自然”,所谓改造自然就是“缩短人类的进化过程”,至于人类的进化过程,陈撄宁认为是“由猿猴到人类,由人类到神仙”。仙学即是人体变化之学,因有人体非完美固定状态,有缺憾,所以有演化进步的可能。
既然在杂志上以人体变化来立宗显世,世人所能直接想到的人体之变就是神通了,自然会被许多读者追问,神通是指穿墙入壁,入水不溺入火不焚等奇迹,在以往的神仙传中屡屡记载,最能引人好奇,所以世人往往不识道教,只求神通。按照明清两代昌盛的神怪小说,神通是作为神仙的基本标准,但在实际进修道教丹法时,羡慕神通的心态,会令人一叶遮目不见泰山,无法进入更为高深的境界。对于读者们妄求神通的纠缠心理,陈撄宁不是提出警告,因为那样会打击读者的积极性,还会令人误会先前宣扬的宗旨,他采取了逻辑学的归谬法,决不反驳,而是顺着别人的思路推导下去,直至推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令人自悟。


1楼2014-07-13 18:15回复
    比如《扬善半月刊》三卷二十三期,钱心君来函问道。来函问道就是答读者问,第一问是:“世上有无绝对真理?”答,陈撄宁莫测高深地写了四五百字,最后告诉那人,绝对真理就是“有口不说,有心不想”。二问:“为何贵刊专讲长生术?”答,又是四五百字,陈撄宁展示了一种逻辑关系:要想拯救世界,非有神通不可;要有神通,非得长生。最后的结论竟然是:“假使一个人没有神通,还是早点死了吧。”
    如此的归谬,是为了让学道之人端正进修的态度。寄到《扬善半月刊》的来信,都是些谦恭纯真的读者,对陈撄宁往往以“师台大人”相称,而陈撄宁登在《半月刊》上的复信,往往象在戏虐,“答钱心君来函”便是一例,他或出语伤人,或危言耸听,好象随意而为,丝毫不加以考虑,偏偏具有莫大的魅力。其实陈撄宁写文章速度很慢,据他的学生胡海牙回忆,陈老师写文章即便一篇几百字的短文也往往要反复写上数日,文章写就,尚要隔上几日,待自己以读者角度再看后,审视妥当才发表,每一字都极其慎重。经历了如此的修改过程,文章不是变得老成持重,反而锋芒毕露,而且延续同一问题的下一篇文章在这一过程中也已拟好,只等第一篇引起反响后,便可以连续地写作下去,连贯发扬。陈撄宁所处的时代,在西化的大环境下,道教已极度衰微,他锋芒毕露的作风,也许是一种非常的手段,要引人注目,要引起连锁反应。


    2楼2014-07-13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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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在佛教中对于神通的讨论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几乎每一位高僧大居士的文集都要对此表态,一致的结论是执著于神通便入了魔道,这已成了佛教徒的一个基本常识。陈撄宁主编杂志的观点极为开放,欢迎不同门派人士投稿发问,当时一直与佛教徒在论战,他如此谈神通容易落下受攻击的口实,为了防患于未然,陈樱运用了冷幽默:“现在只有我们中国,和其余的几个衰弱小国,是真能信仰佛教。这事太不公平,最好是把佛教宣传出去,使他们信了佛教之后,也渐渐地衰落起来,中国方不至于单方面吃亏。话虽如此,但象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德国的希特勒,无论你拿什么去,都降服不住。”


      3楼2014-07-13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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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后文章连贯下来,降服墨索里尼、希特勒的方法,当然是神通了。一个穿墙入壁、腾云驾雾的人,收拾希特勒应该不成问题――陈撄宁半真半假的言论,咬文嚼字地看,象是得罪了整个佛教界。
        其实陈撄宁有过一段钻佛教丛林的经历,对于佛教学理的领悟远胜一般学佛之人,而且与佛教界高层人士有很深的渊源,据陈撄宁在《答徐如生佛学五问》中言:“民国二三年,月霞禅师在上海哈同胡同办华严大学,他所作的《维摩经讲义》都是我一手替他抄写。”(月霞禅师是近代佛教贤首宗的领袖)在佛教著名居士高鹤年《名山游访记》、藜端莆《法性宗明纲论》里也有陈撄宁的观点在,也正因这一缘故,在《扬善办月刊》上常有一些佛教徒的来信,将自己的修行境界纪录成文,请陈撄宁来评点。所以《杨善半月刊》看似一个宗教分歧的激烈战场,实则是一个作真学问的地方,并无烟火气。


        4楼2014-07-13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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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察丹法所能引发的生理变化,陈撄宁作为学者,是要严肃取证的,之所以研究神通,是要探讨人体的变化。以神通来褒贬佛教,这不应是他的本意。这一段文字,除去以归谬法指导后学,陈撄宁还借着神通反讽了时事,他出生在十九世纪尾声,他的文章写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他所处的历史空间生活环境内忧外患、人的思想极为混乱躁动,他的文笔中流露出对自己时代深深地焦虑。
          看他的文章需要推测语气,他的文字堪称大师,放肆之处饱含着自嘲,貌似直露实则隐晦。陈撄宁不以奇能异术来立世,对于神通的获得要“自然得之”,但由于神仙传说在大众心理的深重影响,恐怕在宣扬道家学术时所遇到的最大难题便是神通究竟有无,神仙到底有没有。如果没有,那么他的仙学就是不成立的,但如何言其有呢?


          5楼2014-07-13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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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撄宁在报刊上的回答具有策略:“古代的神仙,尸解的已经尸解了,飞升的已经飞升了,都是离开地球,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如何能看见?尚有一两位未曾作到尸解地步的半仙,他躲在深山古洞之中,等待尸解,永远不肯出来------”就此话锋一转,“说人上天,或是坠地狱,才是真渺茫无凭。佛经徒总是生西,基督徒总是上天,已成公例。你说坠地狱,他的父母兄弟儿孙都要恨你骂你,你说他生西上天堂,他家人心里虽然有点怀疑,表面上都很愿意承认这句话。也等于过新年时,大家见面总说恭喜发财,谁能保证一定发财呢?不过一句客气话而已。”
            不再直接谈神仙的真假,而是将读者置于对比的判断中,然后话锋又转,“比如我自己是个学仙的人,设若将来侥幸成功,必有特异之处,可以显示给大家看看。倘若仍旧不免老病而死,你们切切不要烘云托月,制造谣言,说我已经得道,免得欺骗后人。象这一类事情,前人书中常有,我看了甚为厌恶,所以我自己不愿蹈这种陋习------”


            6楼2014-07-13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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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神仙有无的问题,陈撄宁作为杂志主编组织人力为当代仙人作传,其后《扬善半月刊》陆续登出了古代仙人事迹与当代仙人事迹,古代、当代各十六篇,以示明证。作神仙传的应世之策,正是葛洪当年之法。
              在《扬善半月刊》中经常可以看到往来通信者对陈撄宁的书法赞不绝口,甚至有人说出:“老师所精多门,一一学之,恐是妄想,必将皓首穷年而无所得,今决定不与老师学神仙,专与老师学书法。”等言语,令陈撄宁哑然失笑。
              陈撄宁流传下的墨迹可称极品的有一篇行书,笔力遒酣,结体险峻,写的就是《抱朴子》中的微旨篇段落,落款处另抄了一首谢无量的诗,“学道先须识二山,二山合处是玄关。月明吹笛人何在,枉听时师说大还。”


              8楼2014-07-13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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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句缘于《抱朴子》以山水来比喻人体气机。“大还”即指大还丹,据说小还丹令人却病延年,大还丹令人羽化成仙,后两句意指,由于俗事牵扯了人的时间精力,成仙之法能听不能明,能明不能行,终还是虚妄了一生,千古学道之人共此遗憾——不说神仙有无,只说神仙难成,也许这也是一种回答方式。
                陈撄宁写来函应答锋芒毕露,但写论文和为书集作序时,下笔极为严正,而且有《春秋》笔法。他审定校正过多本古籍,著名的有《邱长春真人秘传大丹直指》,于民国三十七年,即1948年公开出版。这部书经过陈撄宁两次校点,可见重视程度,也因陈撄宁的重视而引起了广大学道者的重视,日后成为仙学经典。
                但当时世上早有一部同名的《大丹直指》,邱处机是全真七子中名声最响的道士,开创的龙门派门庭最盛,对于全真教的兴起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他的著作中《大丹直指》颇负盛名,在世面上已流通了许多年,为人所熟识,但陈撄宁传出了的《邱长春真人秘传大丹直指》以前不见有记载,只是在民国时出现的一个来自于青岛的抄本,而且内容和公认的版本全然不同,只能以“秘传”来解释,但那早有的版本就是假传了吗?指认孰真孰假,必然引起无尽的纠缠。


                9楼2014-07-13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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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陈撄宁在自己传出的书的叙言中根本不提邱处机,只说:“余观此书中所有功法、口诀,乃是北派真传。”序言写的简约节制,只说校对过程,避而不谈两个版本的同异问题,但仍坚持此书《邱长春真人秘传大丹直指》的命名。对于陈撄宁口不多言的奥妙,他的学生胡海牙先生在讲学时提到,一般道书不但多用隐语,而且常将生理反应写成功法,将功法写成生理反应——这一点是前人所未言的,也许是那桩它年公案张的最好揭示。 那个公认的《大丹直指》公开于明末,虽不是邱处机生前年代传布,但也比陈撄宁的《秘传》版本早出数百年,其中讲述一个名为“肘后飞金精”功法,那是静坐时一种弯曲脊椎的方法,历代有人照着那些姿势来实践。道书的写作规律是藏头露尾,会误将修炼过程中自然产生的生理现象描述下来,名为功法而纪录。
                  比如静坐时,体内神气升腾,脊椎酥软,脖颈会自发地扬起或垂下,后背所有脉穴振荡,两肘会自发地向后折去——也许邱处机静坐时出现了这一现象,被不懂的人见到,就以为真是功法,形容为“肘后飞金精”,定为那本《大丹直指》的重要内容;最好的推测是,邱处机静坐时修炼的现象被懂的人见到了,便名为功法记录在案,留给明眼人鉴赏。不论是一者二者,都对后学有很大的干扰。对于弯曲脊椎再补充一点,古人书中多言阳气升腾必使脊椎自发挺直,此非绝对,脊椎有时也会自发弯下,此点可观古代的国画中的丛林隐士,静坐者大都含胸垂首,陶陶然也,并没有一定。


                  10楼2014-07-13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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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本公认的《大丹直指》中,虽有许多邱处机这一级别的大师方能讲出的精妙言论,如“举肾气为子,降心火为午,功不以时刻。”已经破除了前人书中以子午时刻作隐喻的障碍。那本《大丹直指》的前言讲明,不是邱处机亲笔写作,而是弟子们对他授课言辞的编辑,从这“肘后飞金精”一点看,此书也不纯然是邱处机的讲述,有学生们对老师的揣摩。
                    也曾有人考证此书为伪作,但都是在成书年代一类上的疑问,从陈撄宁强硬地将自己审定的版本作为“秘传”, 而且此书中根本没有“肘后飞金精”一词,显然他也是对那本公认的《大丹直指》存有看法,之所以口不多言,一是已经在书名上表明了态度,二是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确定答案,还会对道家文化传播有反面效果,他所处的时代正西学东渐,民众对于道家文化的兴趣已极度衰微,所以不愿自起纠纷。
                    在陈撄宁貌似乱言和无言的语句下,可见到复杂的人生感慨与应世的良苦用心,文如其人,重翻他那些写于六十年余前的文章,一个在近代艰难传播道家文化的伟大形象已跃然纸上。
                    (完)
                    2000 年9月17日完稿


                    11楼2014-07-13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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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悲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4-07-16 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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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浩峰,应该是《逝去的武林》、《道士下山》作者徐皓峰吧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4-07-16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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