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时的靳北是个明朗的女孩，每天骑自行车穿过旧城的城门到新城区的毓秀中学上学。和所有去新城区上学的旧城区女孩一样，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以旧城区女孩的标准看，她足够优秀，可是在新城区，所有女孩都优秀。
她沉默但依旧明朗，每天自己一个人，又寂寞又快乐。
阮湘南是靳北来到毓秀以后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她们的友情开始于那次“锦里镇未成年人口普查”的编号卡，在上面登记以后，所有人在十八岁之前的一切信息包括学校的学号都固定在一串编号里。
靳北的父亲靳老爹是旧城时期出名的锁王，街坊邻居都喜欢他，靳老爹的开锁铺就开在她家的老房子里。锦里老房子的邮箱都在院门口，木质的小小尖顶泛着红润的油漆色。靳北收到普查委员会寄来的编号卡，上面有一串编号和一寸照片。编号ENJL76838656TE。上面的照片是一个漂亮的短发女生，但不是靳北。

三
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委员会把相似的两个编号弄错了寄送的地址。靳北的编号是EAJL7898356TE。那天她们约好在旧九城门站见面交换编号卡。后来阮湘南就约靳北去她家里玩。
湘南家在新城区，是早年新城建设时自建的钢筋水泥双层楼群，一个院子里有三栋楼，楼梯在室外。那是个热的不能再热的夏日，路边杨树的叶子反射着白炽的阳光。靳北抬头望去，湘南正在一楼的北窗里向她招手。“嘘！踩石头从窗户爬进来。”靳北小心翼翼地进来后，才发现这似乎是一个男生的房间。房间很大，装饰简单，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墙上贴着SLAMDUNK的海报，衣架上还有大号的运动装和篮球鞋，唯一诧异的是房间中间那架白色钢琴。在那个时候的锦里镇，很少有这么奢侈的孩子可以买得起钢琴。果然人家说的没错，白色是有钱人家的颜色。

湘南笑了一下说：“坐啊，随便，这不是我家，我在帮亚平宁哥哥一个忙，所以不能回家也不能离开，就只好让你也来这了。”说着，她低头弹起琴来。
“亚平宁哥哥今年高三了，要考音乐学院的，他妈妈要他周末全天在家练琴，可他想去学校打球，就拜托我在这替他制造噪音啦。”

靳北指指房门外，说：“不会穿帮吗？”湘南笑笑：“他妈妈在楼上打麻将呢，只要楼下有声音让她听见就行。亚平宁哥哥的琴弹得不怎么样，像我这种只玩过电子琴的家伙也可以冒充的啦，反正阿姨也不懂音乐。”

湘南看着靳北，说道：“这个大个子就是亚平宁。旁边那个家伙我们都叫他春天，我们三个是一个院子里玩大的。”
青梅竹马易得，长大后依然紧偎在一起，又这么漂亮的三个人，听了真让靳北羡慕。
春天就是和靳北同班的晋春天，他坐在第一排，平时很少和女生互动，也是少数从没嘲笑过靳北的“旧城式英语口音”的人。

湘南弹了一会，愤怒地拍了拍琴键，钢琴发出极刺耳的声音，“真要命，这么弹一天谁受得了？靳北，你过来替我一会儿。”靳北尴尬地搓搓手：“我不会，我甚至没弹过电子琴。”靳北记忆里唯一和“琴”有关的就是小时候妈妈在四方百货公司里给她买的玩具“电话琴”。
湘南笑笑：“真幸运。算了，反正就算亚平宁哥哥在家，他也不会弹上一整天的。我们休息一会吧。”

两人走到窗前去看院子里种的卷帘花，自建楼的地基修得很高。靳北进来时要踩着几块摞起来的石头才爬的上窗台来。
“嘿！辛苦了！”亚平宁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出现在窗下：“我回来好一会儿了，想吓唬你一下就躲在这儿，咦？你交了新朋友？”

靳北吓了一跳，湘南倒是很淡定，踩着凳子爬上窗台，在亚平宁的帮助下跳了下去。靳北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也爬上去。刚要往下跳的时候，亚平宁伸出了手：“小心，扶着我的手轻轻跳。”靳北一下子脸红了，还从来没有男生这么温柔地对待她。她说：“谢谢，我自己也可以的。”

靳北的手心微微地出了汗，汗湿了手里的电车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遇见温柔的男生依然还会脸红和不知所措地逃避，这就是她性格里的必然导致的命运里的注定。
只是不知道那个叫亚平宁的男生会不会也有想起她的时候，她将昔日层层包裹起来，那记忆却在怀中日渐晶莹光耀。

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靳北将单车锁进仓房，每天坐电车穿过旧城九号门去学校。晚自习九点十分结束，九点半是最后一班电车的发车时间。从学校到车站要走五分钟。当然有很多时候还是会错过末车，比如和湘南聊天忘记了时间，再比如看着高三毕业班住校生的自习教室的灯光发呆。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在楼下，他在楼上教室，直线距离不到十米，可他看不见她，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这是只有靳北这种奇怪的女孩才心领神会的感受，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亚平宁那样干净温柔又高大的男生。但是她绝不会说出来，表面上那是旧城女孩缺乏自信的表现，实际上，她比谁都自信自己是美丽的，只是这种美丽在新城女孩的花枝招展中一再被男生们忽视。她隐隐地发现了现实，觉得自己可能配不上他，但自尊心使她沉浸在自我里，她甚至被她自己的暗恋感动了。

十六岁时的靳北在日记里写着：
“又寂寞又快乐的躲在你身后
如果真的喜欢上你我就一辈子不会忘记
当然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走下去
说
这天气真好风又轻柔
还能在斜阳里疲倦地微笑
对你说 人生真平凡。”

靳北的教室在三楼，上面就是天台了，向天台去的楼梯平时都用一把大锁锁住，所以也不会有人往这边走。这是靳北一个人的秘密基地。她从小看父亲手工打磨钥匙，她知道这种弹子锁其实很简单，她用锡纸十秒钟就能打开。

晚上在天台可以安静地吹冷风、看星星。以及，看三号教学楼里的亚平宁。虽然看不真切，但那种感觉很好。
20点10分的时候她从天台下来，响下课铃了，被人看见了不好。刚走班级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生站在她们班门口。“喂！你过来！”那女生口气生硬地说：“你是高一（6）班的吧？”靳北不确定她叫的是自己，没停留，就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