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嗓音陌生得很，口音也不像庄内人。叶如风迅速拔下遮眼的帕子抬起头，满眼的红黑二色相接，最顶上是一张飒爽英气的脸。看惯了江南这边七秀姑娘的婀娜旖旎、庄内姑娘的沉稳端庄，眼下这毫不掩饰的正气洒脱……真的是惊艳非常。
“如风哥哥盯着姐姐看呆了，羞羞！”
不知道何时冒出的几个小丫头异口同声嚷了起来，惊得叶如风立马从地上蹦跶起来站好，也顾不上给丫头们使眼色就正儿八经冲那人行了个礼：“在下藏剑叶如风，这位天策府来的贵客……呃，方才，方才多有冒犯。”
“嘻，我是天策府女将李晚儿。”言罢，她扫了一眼聚在周围的小姑娘们，“丫头们可以叫我晚儿姐姐。”。
出乎意料的，小丫头们都格外喜欢李晚儿，叽叽喳喳的居然就把叶如风这个名符其实的哥哥丢到了一边。无聊之下又坐到了他们学习的书桌边，扇着扇子，又忍不住用余光去打量她。
柳眉，皓眸，朱唇，符合所有美人的特点，这样的五官糅合在她那张脸上却多出了旁人不及的姿色。或许是……因为她的鼻子比别的姑娘英挺一些？肤色也不如她们那般白皙，却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不得不说天策府的服装真的很符合她的气质。

等小丫头们被子轩师叔领去习武之后，李晚儿才走过来，长枪取下来在手上转了两圈，扬眉笑着盯着叶如风：“喂，二少爷草包，看够了没？”
原来不是没有被发现啊。
“我可不叫‘二少爷草包’，才叹天策出美人，不想却是个凶丫头。”边说边暗暗戒备着，万一她当真一枪捅过来，这位置可不好躲。书桌若是捅烂了绝对算我的。
“嘁，不是草包，怎会连脚步声都辨认不明？”
“那是失误，我听到的只是石子声。”
“狡辩。”李晚儿似乎又不打算追究之前的事，收起枪，“我说，我们统领要和贵庄主商议退敌对策，我还得在你们藏剑呆上一两个月呢，不打算尽一下待客之道么？”
“自然是没问题，要说我们藏剑的美景，不逛个一两天你还真看不完。”
“瞧你吹的。”
“诶，我说的可是实话啊，改天带你去游西湖包你满意。”
天策这次来藏剑是来当说客的，既想要庄里的财力，也要争取到人力。李晚儿把话说得这么满，莫非他们早就猜到大庄主会有所打算么。

16楼
西湖岸边错错落落种着的全是柳树，夜里吹着微风，柳絮儿在月光下似是闪着微光。月亮停靠在半空中，湖面倒映出破碎的满月，这盈盈水光里的水中月也算是藏剑山庄里小有名气的一景。有道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叶如风攥着横笛在湖边站着，常用的扇子给丢在了房里。无聊得拿笛子在手中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前几天去打听了一番，李晚儿的年纪果然比自己小上半岁，却还不依不饶的自称着一口一个姐姐。当真又凶又不讲理，行事方面也是风风火火的，但好在大方仔细，鲜有出错。
远远的，湖那边传来一声清朗的哨声。
叶如风当即将横笛凑到唇边，吹起了一首江南小曲。明快悠长的调子，吹到后面只剩缠绵情长，竹筏早已靠到岸边，李晚儿站在竹筏上摸着鼻子，半个脸被手遮住，只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叶如风。
　一曲终。
“怎么样？丫头。”叶如风得意的扬起眉，又暗带着几分期待望向她，“小爷的吹奏技术还是不错的吧？”。
她闻言捂着嘴笑得欢快，笑完一双眸子愈发盈盈，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你这草包，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姐姐我服了你啦。”
叶如风把玩着横笛笑容亦愈发大。
只听她话锋一转，声音软了几分提出要求：“既然这般能耐……你再来一首如何？”
“好啊，今晚本就是带你来夜游的。”将横笛在手上颠了颠，叶如风踏上竹筏，“好景好曲，你可要好好享受啊。”
说着脚下被人一踹，没什么存在感的“船夫”正瞪着自己。叶如风投过去个安抚的眼神。这么晚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船夫，眼下这个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叶寻，拉来帮忙回去绝对会被敲诈些好东西。
抬眸又见李晚儿一脸憋笑，估计是早就看出来了。
也罢，这丫头真是爱笑……笑起来真好看。
带着这样的心思，之后的几首曲子吹得愈发流畅。竹筏晃晃悠悠的沿着月色一路向前，和着悠扬的调子，景好，曲好。
人也好。

李晚儿经常和叶如风一起带着书院的小孩儿玩耍，今天也一样，他们结伴走到庭院里。小孩儿们还没下课，他们就远远站着没过去。他们随意的聊着，她忽然不搭话了，只在院中的桃树下仰起首，花瓣偶尔会擦着她的衣角落地，她却只顾着满树花枝。
叶如风盯着她，她盯着树。许久之后她才低眸，视线不知望向何处，轻声吟道：“暮春乱红跹飞去，寒食东风散轻烟。”
叶如风闻言惊道：“清明节快到了？”
“还有俩月呢。”她笑着支肘推了叶如风一把。
还想说些什么，小孩儿们就下课了，呼啦啦的围了上来。林晚儿清了清嗓子，正色公布说今天要给大家讲故事。小孩子无一不欢呼，她弯弯眉毛，开始讲天策府先烈事迹。
叶如风跟着小孩们一起听她说故事，其实算不得什么故事，她讲的跟说书人不同，是天策府先人的真事迹。到后来讲完，不少孩子都哭得抽抽嗒嗒，她又一个个哄回去。
有个小丫头忽然伸手去扯她的衣角，抽泣道：“那晚儿姐姐你也是天策府的，你呢？你也会跟你说的故事里的人一样么？”
叶如风看着她微愣的侧脸，暗暗攥紧了拳。他也想问，“天策府之人无一逃不过马革裹尸的下场”，她说的这么风轻云淡，那她呢……会平安么？
“姐姐不会死，我以后有时间还是会回来看你们的。”李晚儿这般说着，又勾唇笑得爽朗，拿手帕去给小丫头擦脸，“呐，别哭了。”

等小孩儿们都离开了，叶如风才走过去。
“大庄主会答应加入轩辕社，天下动荡，连累百姓受苦，我藏剑山庄不会独善其身。”
李晚儿抬眼看过来，语气仍是一贯的轻快：“你想上战场？
“有何不可？”
“哈，就你这一身三脚猫功夫……”。
这才从她脸上看出几丝轻蔑，叶如风有些恼，直接将重剑取下靠在身前：“来战！”
李晚儿又盯着叶如风看了一会儿，之后将右手手指附到唇边吹了一记口哨，马蹄声哒哒，下一瞬她已然骑到马上。
“那说好了，谁要是输了谁就是草包……”勒着缰绳，她取下背后的长枪，“就多练练身手再言战场。”。
“我还是输得起的，倒是你，话别说得太满。”
“君子一言。”李晚儿一身戎装在马上提枪指向叶如风。
“快马一鞭！”叶如风则抡起重剑毫不犹豫的迎战。

“喂！我真的要走啦。”
转眼间一月已过，刚出院就被人逮住，来人抱着双臂一脸凶蛮。前几日那一战我输得很惨，之后就一直有意无意的躲着她，眼下躲不掉了……其实也没想再躲。
“哼，凶丫头，要走赶紧走，小爷还不伺候了呢。”
“切，谁当初说输得起的？”她说得一脸鄙夷，“你这也叫‘输得起’？我跟你说，我们天策府输在我枪下的男人多了去了，你还能嫌败在我手下丢人了。”
“我……”
叶如风哪里是生这种气。看她这副样子，他忽然就没了耐心，掉头又走开了。
再见面，就是真的话别了。
大庄主要随他们一同去往烛龙殿，二庄主在码头边跟大庄主天策统领话别，李晚儿趁机溜到叶如风这边来，冲他做了个鬼脸，依旧是之前那副口吻：“喂！我真走啦。”
叶如风这时已经在后悔那天掉头离开了，不然还能跟她多相处几天。
“知道啦。”烦闷之下抽出轻剑虚挥了两下，又收剑回鞘丧气道：“好好，照顾自己。”
林晚儿盯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只是静静看着，慢慢开口：“千万……”说到后面突然转开了视线，“别想姐姐呀。”。
叶如风随二庄主目送他们乘船离开，到最后码头边只剩他一人。
难过的情绪漫上心头，他掩饰般的低头，眼角有些湿润，嘴边喃喃：“此去烛龙殿，想再见也难了吧。”
复又看了看船消失的方向，抬头望向天空。
怎么可能不想呢。

之后的日子叶如风开始勤练武学，子轩师叔都夸他日近千里。只等着二庄主宣布轩辕社下一次招兵，山庄的花都谢了，又过了清明节，六月份的时候前线退回重伤人员，轩辕社终于再度募兵。
叶如风赶不及去报名，只迅速找到前线退下来的庄内兄弟询问李晚儿的情况。
“晚儿？你说天策的女将李晚儿啊……”
他的脸上流露出伤感，叶如风忽然想拔腿逃走。晚儿在早几个月还会给他写信，近几个月已经没有消息传来了。
“她已经牺牲了，我有个兄弟就是她带领的那队，扎营时被天一教的毒尸袭击。”
“……那尸首呢。”
“被毒尸攻击的人会被天一教改装成毒尸，我们去增援时他们已经全部牺牲了，统领下令把尸体销毁，估计会在天策立衣冠冢吧。”
被销毁……
这么说来，怕是现在去，都寻不到她的一丝痕迹了。
她不是说不会死么……

叶如风浑浑噩噩的回了房，枯坐许久。同屋的叶寻一直在周围转悠，叶如风忽的站起来就想往门外跑，被他一把拽住。
“你去哪儿啊？”
“剑冢。”
“你……你的眼睛……”
“放开。”
“好吧好吧，你拿着伞，剑冢这会儿还在下雪呢。”。
怀里被塞了一把竹伞，叶如风乘舟到剑冢，恍恍惚惚觉得又是那个春日，他带她泛舟去剑冢游览，她很喜欢那处。

烛龙殿之乱终是无法平息。叶如风杀入战场，将那枝桃枝系在背后，一把山居重剑无锋挥如泰山之力，一技鹤归孤山斩灭无数毒尸，如入魔般不分昼夜，身染无数伤痕，亦不见停手。终于在不知战斗多少日后，叶如风终于重伤昏迷。当他醒来时却是在烛龙殿之外了，在他昏迷期间轩辕社被天一教一次突袭造成重大损伤，但天一教也同样受到重创，轩辕社迫于地势和粮草的困难退出烛龙殿在外扎营，临走前唐门弟子施以隐匿术对天一教纵了一场大火，大半毒尸燃于火中。叶如风醒来得到山庄召回，但他没回去，而是留书后一个人去了洛阳天策府。
这还是头一次来到天策，这里的景色比想象中的更加气势磅礴。也就这样的地方，能出来李晚儿这类人吧。他找到在黑龙沼一同作战过的方泉，通过他来到了天策的烈士墓地。也看到……晚儿的衣冠冢。
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她的墓前种了一树桃花。方泉说这是她的遗嘱，兴许是叶如风的脸色太过难看，他离开一会儿折回来拎着几坛酒往墓前一放。
“你也别憋着，我等会儿就离开，咱们天策府的多半都是这样，你……好自珍重。”
“多谢。”
他也没回话，就骑着马跑远。

叶如风在她墓前找了个地方坐下，背靠着桃树，拎起酒壶就往嘴边送。
这已经是第三年的春天了，桃花又开了一树。
喝得半醉，他才敢伸手去触碰那道冷硬的墓碑，摊掌去细细抚摸，情难自禁的凑过去亲吻。又分开来，掌握成拳，额头靠在那一片冷硬之上，合眼拼命忍着满腔悲戚。
最终，只用拳轻叩了一下墓碑，抑着血气温言出声：“晚儿，我想你。”
烈酒入喉，漫天桃花，眨眼便染白了叶如风的头发....
他一声长啸冲天而起，手持山居剑再次踏入烛龙殿，当再次来到烛龙殿时，门口以布满天策将士和毒尸的尸体，远处还有燃尽的帐篷灰迹。却再无一人。叶如风轻轻自语“既然你长枪独守大唐魂，那么便由我来守你的魂吧。”随后他消失在烛龙殿的门口……
后无人知道叶如风的去向，只是自那以后天一教覆灭，烛龙殿变成了一处荒凉地，百姓重获安定。后人说起叶如风，有人说曾见过他将山居剑埋于西湖下，有人说曾在洛道见过他的身影，在诛杀残留的毒尸组织。也有人说叶如风闭关于剑冢，不问世事，守着那个天策女将。曾有人问过藏剑山庄的人叶如风的下落，但山庄的人都是避而不答。似叶如风就这样成了一个谜。但每年桃花初开时，天策府烈士墓地李晚儿的坟前都会有一枝桃花。后人将其取名作“暮春寒”。
若不曾相遇，是否我还是那个逍遥此身君子意的藏剑山庄二少爷，而你也还是那个长枪独守大唐魂的天策女将……
今年的雪下的异常大，剑冢显得特别冷，春天迟迟未到，恐怕今年的桃枝要晚些才能给你送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