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叁 隰州夜话
夤夜之空,黑云欲雨。
行刑官早已候在外面,经验告诉他,中军营闹了这么大动静,自己肯定又有活干了。
借着火光,展昭认清了行刑官那张有些模糊的脸,几日前,便是他两棍结果了刘峻的性命。
展昭将外衣里衣一一脱去,跪在地上准备受刑,突袭的冷风令他不禁轻微打了个寒颤。双腕被两旁的士兵用绳子紧缚在左右的木柱上,此刻,他的后背已完整平坦地暴露在行刑官的视野内。
“请吧。”展昭跪直了身子,便静候处置。
行刑官执棍站定:“展大人,得罪了。”
紧接着,碗口粗的棍子利落地将夜空划出道弧线,再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和力道在浅麦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五指宽的长条印记,那印记渐渐变红、发紫,扩散开来……
展昭端跪在地,虽然背上的火辣使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颤,但肃穆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坦然和平静。
军棍再起、再落,如此反复……顷刻间,宽阔的背上已铺满条痕,两三道印记交叠的地方,已能清楚地看到皮肉翻卷的痕迹,与周围的深色相比,它们白得格外显眼。
“唔……”力道不减的军棍触到叠痕最多的地方,一直面不改色的展昭终于发出了轻微的低吟,但那仅有一次的声音却低到令人难以察觉。低吟过后,背后不断袭来的冲击使他不由得调整了呼吸频率,并将十指更紧地扣在手边的木柱上,竭力保持着挺拔的姿势。
黑云应景地呜咽了一阵,骤雨倾盆而至,磅礴的气势似乎要将地表的一切尽数击垮。
天气恶化,但受刑和施刑的人都认为没有暂停的必要。血水混着雨水沿着背上的沟壑蜿蜒而下,而后又被落下的军棍击得四散开来。他清俊的脸上隐约能捕捉到静默的忍耐,雨水顺流而下,却冲刷不掉那两笔微蹙眉中所饱含的坚韧和坦荡。背上的伤口使他的身体为了躲避刺激而本能地前倾,腕间缚着的绳子也随之蓦地绷紧,他重新回正了身体,并将早已陷于水坑中的膝盖略微向外分开几寸,令自己跪得更稳些。
暗夜笼罩的天地间,不知尽头的疾雨尽情地冲洗着万物,包括那双清澈无垠、不卑不亢的眼眸,也包括那片血肉模糊,创口纵横却挺拔如初的脊背。
“还站得起来吗?”刑毕,解开展昭双腕上的绳索,行刑官拄着军棍低头问道。如果展昭站不起来,他不介意伸手拉一把。
“唔……展某没事……”他保持上身笔挺,握紧木柱,腰腹间略一发力,踉跄着将有些僵麻的膝盖从地上提起。下盘未稳,身体摇晃,不由惹得背上伤口撕裂般地抗议。
“嗯。”见他起身站定,行刑官充满讶异的脸上更多了几分赞叹,毕竟在他的棍下,能独自站起来的人不多,没想到这展昭看上去单薄,骨子里却是坚实得很。“疗伤应该往这边走。”见展昭吃力地披上早已被雨水打得湿透的外衣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行刑官不由将其叫住。
展昭没有答话,依旧吃力地前行。
“你觉得太师会见你吗?”雨幕中,行刑官用更大的声音接着问道,见展昭止了脚步,遂上前一把扯过他的胳膊,“随我去疗伤,棒伤若是泡烂了,有你受的。”
由于先前的骚乱,营中的医官们已忙得不可开交。
而行刑官则没有离去的意思:“罢了,如果展大人不嫌弃的话,就让下官为您疗伤吧。”望着展昭背后那染满赤色的外衣,行刑官由不得展昭分说,径直将其拉至一旁的榻前。
周身毫无力气、被半强迫着按伏在榻上的展昭别无选择,“那…那便有劳了,展昭先行道谢。”
“您这伤是新伤,又淋了半天的雨水,若不仔细清洗敷药,容易化脓溃烂不说,恐怕难以愈合。”行刑官端来盆清水,边说边缓缓揭开展昭背上那被血浸得有些粘稠了的外衣,准备为他清洗伤口。
“唔……咳……”清水刚一接触到皮肉裸露的伤口,展昭便不自觉低呼出声,即使他已极力控制。水,这水绝对不是普通的清水!展昭刚试图弹起,便觉后颈被行刑官压制,他被稳稳按在榻上,继续接受伤口擦洗。他撑起手肘正准备采取行动,却听行刑官接着道:“展大人,且忍耐些,下官不过是在水中掺了些白药粉,虽然有些难熬,但疗效没得说,就请展大人委屈一下吧。”
展昭未再反抗,只收了身提足精神紧攥着手旁的草席,任由沾满白药水的手巾将整个后背摩擦数遍。行刑官的手劲很大,完全没有对待伤者该有的轻柔,又换了两次药水,伤口终于全部清洗完毕。再沿着伤口均匀撒上金疮药,用纱布缠好,疗伤终于告一段落。
“手腕上的,就请展大人自己解决吧,前面的姜汤快熬好了,下官也给您弄一碗。”行刑官将伤药丢在展昭手边便径直离开。
背上的伤口灼烧着,被入侵者持续肘击的肋下也趁机发作,望着双腕上有些凝固的渗血,展昭只自嘲一笑,现在哪里是担心这些的时候。
帐外骤雨初歇,展昭阖目略做休息,忽觉姜水的暖气扑面而来,“趁热喝吧。”行刑官已换了身干衣服,并端来了刚熬好的姜汤。
展昭勉强半撑起身,接过汤碗,用雨后清澄干净的眼眸浅笑着道谢:“展某劳您费心。”
“不,展大人,这不算劳烦,下官不过是想为太师做些小事而已,这些都是举手之劳。”那行刑官生着一副与职业全然不符的笑面,此刻正用诡异的笑容俯视着展昭。
“您是……”展昭双手虽是捧着汤碗,但肩臂已暗自蓄了些力气,他在外面时便发现这个人称呼庞籍一直用‘太师’而不是‘将军’。
“展大人不必紧张,下官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族中曾受太师恩惠而已,此次能在太师麾下效犬马之劳,已是毕生荣幸,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他紧盯着展昭的脸,一字一顿:“所以,我不想看到有谁给太师添乱。”他俯下身,将右掌压在展昭缠满绷带的背上,敛笑低声道:“我故意失手,不给刘峻个痛快的,是因为他令太师失望了;而你追丢了西夏的探子,给太师惹了大麻烦……”
“所以您一开始便有意让展昭多吃些苦头。”背上的伤口正被逐渐施加压力,望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展昭淡然接道。
“聪明。当然,太师既然绕您一命,便说明您还不是全然无用,所以,下官也不会对您下太重的手。放心,只是伤皮不伤骨的程度,三副药下去,包您痊愈。”他轻拍了展昭的背便收起右手。“还有,最好别再让太师为难,再撞见下官的话,即便是太师肯原谅您,下官也不敢保证这双手一定拿捏适中。咱这是家传的手艺,三十棍和三棍没什么区别。”说罢,他直起腰又恢复了原本的笑容,“展大人好生休养罢,下官告退。”
目送行刑官离去,展昭饮下姜汤,暖意浸满被雨水冲刷过的身体,堆积如山的疲乏也趁着片刻的放松翻涌而至……
‘西夏到底有什么阴谋’,‘这次的进犯格外诡异,总觉得要出大事’,‘那些战力非凡的西夏兵还有今日的入侵者到底是什么来头’……不堪重负的身体直白地发出的休假请求仅在一瞬间便被这一些列更加直白的疑问毫不留情地驳回。
理了气息的展昭暗提了内力,侧起身体,翻身下地。行刑中受了震击的内脏难以适应如此‘大幅度’的运动,在双脚着地的一刹那便发出警告。这种警告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任何行刑官都无法保证在行刑过程中完全不给受刑者的身体造成任何内伤,何况是一副未用内力护持的身体。面对警告,展昭本能地用前臂和双手紧紧抵在胸前,待这一波骚乱平息后,他缓缓直起身,毫不犹豫地向帐外迈去。
展昭清楚,自魔化以来,身体对内外伤的抵御能力便比以往强了许多,如此的棒伤,还不足以致他卧床不起。他披了件干爽的外衣,提起火把,便试图追寻入侵者在营寨中留下的痕迹。或许是身体的本能,不觉间他已行至中军帐前,帐内依旧通明,看来里面的人没有打算休息的意思,以太师的脾性,或许在思考变更防御部署,而这一切,却又皆因自己而起……深吸了口沾满水汽的空气,他试图再现入侵者的行动轨迹,如果对方同自己一样是轻功高手,那么抓住守卫与巡逻的空当,掩人耳目地进入中军帐应该是轻而易举,这样的话……他的目光停留在西边距营房不远的几堆干草垛上,尽管现在是湿草垛。
不过,对这湿草垛感兴趣的似乎不止展昭一人。
“展大人,这么晚还出来,身上不要紧吧?”韩琦的声音很轻,但却沉稳清晰。借着火光,他瞧见展昭领口处露出的绷带,以及额上依稀挂着的冷汗,不由关切问道。
“多谢韩将军挂记,展某无事。”看着草垛后方忽然闪出的韩琦,展昭倒不觉得吃惊。“不知刘将军伤势如何,时辰不早,展某不便前去探望,可否请韩将军对展某略说一二?”
平日里,韩琦总觉得展昭有些冷淡,不易接近,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温和的人,于是笑答道:“请展大人放心,刘兄的伤暂无大碍,因为下刀的角度很浅,所以未伤及经脉,想必不日便能康复,这都多亏您出手相救。”这是出征以来,他第一次与展昭搭上话。
“哪里,当时情形实在危急,尽管展某全力压制,却还是力不从心…那个人的身手实在了得,若展某能再快一步,或许刘将军便不会有事。”火光映着的眉宇间闪现着些许不甘。
“这不能怪你,想必展大人也发觉了吧。”韩琦顺手在草垛中扯了几根稻草,“入侵者借助非凡的身手侵入我大营防守虚弱之处。韩某巡视了整个营区的布防,对方应由西边摸入大营,而这个草垛看似不起眼,却成了致命的漏洞。本以为这个距离不会有事,轻敌啊……”断成几截的稻草随手飘落。
展昭再次目测了草垛距中军营的距离,“没错,只要他避过外缘的巡逻队伍藏匿在此,剩下到达中军营的这段距离,即便戒备森严,也可以抓住士兵一瞬间的松懈依靠上乘轻功甩掉四下守卫,闯进营帐。”展昭心中暗暗衡量这近十丈远的距离,能做到如此流畅且不留痕迹的,恐怕世间罕有。
“以今晚这身手,要真来他十个八个,我们还真是毫无抵抗之力。”韩琦苦笑一番,遂又恢复了正色,“恐怕前面的队伍,就是这样栽在他们手上的……”
“以展某所知,江湖上有这样能力的人并不多,而想让他们齐聚西夏恐怕比找到这样的高手更加困难。”
“令韩某很介意的是先前战报中提到的‘妖魔’,这会不会是‘妖魔’?”韩琦环视了四周,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星辰般闪烁的眼眸望着空中被黑云染浊了的月光:“展某也不清楚,但大战在即,只能是尽力加强布防,否则,我们会更加被动。”
“展大人,你觉得,以我等之力真的能守住西夏的进攻吗?”可能是觉得心中空荡无依,韩琦颇带迷茫地问了一句,此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自觉地吐露心声。
“……”这确实是个折磨人的问题。
“一定守得住。”展昭转头望向韩琦,深潭般的目光充满肯定。“展某觉得,我等此刻身披戎装、决战疆场并不仅仅是为了守护这疆土河山,更重要的是守护生活其间的黎民百姓,守得住他们,便守得住天下。所以,无论前方是妖是魔,我等都必须与之血战到底,因为,大宋的百姓就站在我等身后。”
“……”韩琦的喉结动了几动,“韩某…明白了。”他低头整了整铠甲,复抱拳道:“今晚是替刘兄值夜,先告辞了。时辰不早,展大人也好生休息吧。”
群山的另一端,正是西夏驻地,与宋营不同,这里的警备简单到只有几组小队站岗放哨。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趁此摸清了些宋军的情况,咱这兄弟也算没白死。”没藏蛮魁安慰道,其实他是在安慰自己。“早知道就多派几个去了,也好有个照应。”
“没办法,这不是人数的问题。在下这法术虽可以增强战力,但用久了也是不小的消耗,宋军离我们还有些距离,来回寻路外加与宋军恶战,他能撑到回来,已经是奇迹了。”天师自顾闭目养神,对于他来讲死个把个人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是我军中最厉害的勇士啊,可惜了……不过这宋军也确有一套,竟然能如此重创我西夏勇士,本将要好好收拾收拾这拨宋军。”他绕过桌案凑到天师跟前,探头问到:“听说隰州这将领是那皇帝小儿亲自派来的,天师,您久居中原,对朝廷之事想必清楚,能否讲来开开眼?”
“哼哼,将军,宋人本就轻武,再经咱们这么一闹腾,短时间内,小赵他根本没什么得力的武将可派了,这次充其量是弄了个懂点三脚猫功夫的文官出来指挥,再调些地方上那些连仗都没打过几次的武将带兵,能挽回局面便好,挽不回也就只有跟咱们和谈一条路了。”天师缓缓睁眼,看了看没藏蛮魁那张四方大脸,“将军就等着看好戏吧,到时候,人家可要求着你和谈呢。”言罢,继续养神。
“哈哈哈哈,那就借天师吉言了!”说着冲帐外一吼:“来人!再添两坛酒!”
没藏身侧的天师不由揉了揉耳朵,“将军,地图之事怎么办?”
“抢啊!为什么不抢!?本将要揍得他们连路都找不着!”没藏拎起酒坛,仰头便灌。
“好。”天师抽起嘴角,细长的双目似乎望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