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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月小说 雪之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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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1940年10月13日。北平沦陷的第三年。
才下午4点多,天就已经暗了,从协和医院窗口看出去,街上行人稀少——自从三天前传出天皇特使被刺杀的事后,整个北平都被封锁了,每个路口都有军队驻守,凡是有嫌疑的人一律扣押,稍有反抗便就地枪决。
沈盈扭开台灯,低头仔细看着手里的血液涂片。
忽然,外面传来了刺耳的喝令,随后便是一排枪声。
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起身往外看了一眼。枪声响后,不远处的路口赫然卧倒了一个人,背后中枪,还在不停地抽搐,显然是逃跑时被射杀了。
沈盈觉得那人的衣服有点眼熟,仔细看去,竟然是医院里的勤杂工老孟,不由得吓了一跳,正犹豫要不要下去看看,楼下却已经有人嚷着英文跑了出去,却是外科主任史蒂芬教授。
“Impossible!不可能!孟他怎么会是地下抵抗组织的人?”美国教授站在那里和日本宪兵交涉,比画着,“你们不能这样乱来!”
位于东单三条胡同的协和医院原本是豫王府,1921年由美国洛克菲勒财团买下来,改成了中国第一家西式医科学校兼附属医院,教学一流,仪器先进,教授也多半是美国人,得到了美国驻华大使馆的庇护,因此日本人虽然占领了北平,倒还不至于乱来。
但日本兵虽然没对史蒂芬教授动粗,却也压根没理睬他的抗议,自顾自将老孟的尸体给拖了下去。
很快,地上只留下了一长道刺目的血红色。
沈盈不忍心再看,连忙放下窗帘回到桌前,怔了半天,眼神游移,看着玻璃台面下压的一些照片。台面居中处有一张合影:北海公园,下雪的冬季。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头靠着头坐在假山上,笑得甜美,似是一朵并蒂开放的姐妹花——这是芸表妹东渡日本之前,于北平短暂逗留时合的影。
而如今,照片上的这个少女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
“灵芸……你还好吗?”她下意识地喃喃。


1楼2014-03-22 23:06回复
    一、两生花
    1
    五年了,每每看到这张照片,银铃般的笑声就在沈盈耳边回荡。
    “小心些!万一出事掉下去,我可不能和姨父姨母交代。”那时她用一只手臂紧紧揽着表妹邵灵芸,怒叱。然而那顽皮的少女非要在假山上悬空坐着,双脚在冰面上荡来荡去,笑嘻嘻:“不怕!死有什么可怕的,生生死死,不过一场轮回罢了。”
    沈盈不由得好笑。邵灵芸的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从小深受熏陶,居然满脑子都是这样虚无古怪的念头。
    “哟,那你跳下去算了,”沈盈揶揄,“我不拦着你。”
    “才不呢!溺死一定很难受,”邵灵芸吐舌头,笑嘻嘻地做鬼脸,“我不怕死,但却怕痛怕受苦,可遭不起那种罪。”
    “哈哈……”沈盈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那还不是怕死?”
    “就不是!死归死,痛归痛!”
    北海公园笼罩在雪里,邵灵芸的身形轻灵婀娜,在大雪中蹦蹦跳跳,如同一只蹁跹的蝶,一路洒下无数银铃般的笑声。
    那时邵灵芸十六岁,美得如同一朵初开的菡萏。
    灵芸出生于余姚望族,大名鼎鼎的斜桥邵家,沈盈和她是内表姐妹,母亲嫁到了济南后和娘家依旧亲密,每年都会带她回江南省亲。
    沈盈比邵灵芸大上两岁,性格沉稳,总对邵灵芸照顾有加,连苹果都削好了递给她。两个女孩非常要好,从童年到十五岁,这漫长的时间里,她们几乎每年都能见一面,在一起腻上一两个月,叽咕咕无话不谈。
    然而,就在她们懵懂不觉之中,命运的转折已经悄然而来。
    1935年,沈盈从北平女子中学毕业,按照自己的意愿进了协和医学院;而邵灵芸经过再三努力,终于说服父亲邵鹤鸣送她去东洋留学,入读京都女子学校家政系。
    去之前,邵家父女约法三章:这次去只为开拓眼界,一毕业就必须回国完婚。孰料去日本后第二年,邵灵芸就谈起了自由恋爱,写信回家要退订亲事。邵家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自然不肯同意,邵鹤鸣严厉要求女儿立刻中止学业回国成婚——然而飞出笼子的鸟哪有自投罗网的道理?邵灵芸并不听家里的话,以各种理由一直拖着并不回国。
    半年后,有亲戚从京都回来,说新年时看到邵家小姐和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神社里,态度亲密异常,还双双留宿温泉旅店。邵鹤鸣闻言大怒,拍了最后一封电报,勒令邵灵芸立刻返回,否则永远不要再回来。
    对此,邵灵芸只回了七个字:“一出罗网不再回。”
    电报一回,邵家立刻登报宣布断绝父女关系,也中断了经济供给。
    那之后,整个家族就少有关于邵灵芸的消息了。那些长辈们似乎都狠下了心,将昔日受宠的幼女抛弃在异乡,任其自生自灭。
    而沈盈在遥远的北平念着医学院,功课辛苦,日夜颠倒,也甚少有精力顾及其他——只是偶尔看到那张合影,心里便会一动,想起远隔重洋的表妹那般娇生惯养,少了家庭供给如今又会怎样?会和那个人成正果,还是沦落异乡?
    然而,一直没有任何她的消息。
    直到五年后,某一个落满了霜的清晨,在王府井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她居然又撞上了表妹邵灵芸。


    2楼2014-03-22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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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一天,她看到邵灵芸急匆匆地从小巷深处的一扇门里出来。烫着时下流行的卷发,披着一件开司米外套,手里握着个真皮小包,踩着两寸高的鞋跟,飞快地走着,差点和去上早班的她撞了个满怀。
      “盈表姐?!”她一时还没认出来,反而是对方站住了脚,失声惊呼——然而,一脱口就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似是惊慌,又似是后悔。
      “芸?”她也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年不见,邵灵芸长高了许多,身段也玲珑有致,如同一朵从菡萏盛开的夏荷,在穿着打扮上更是美艳时髦,不逊色于那些歌舞明星封面女郎。
      “芸,你怎么在这里?”她吃惊地打量着,“几时回中国来的?”
      “快……快两年了吧,”邵灵芸却有些遮遮掩掩,含糊道,“一直想有机会来拜访表姐,可总是……”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不过是说辞而已。如果真的回来了那么久,有心早就来拜访了,又何必等到撞见才认?沈盈打断了她,问:“怎么不回余姚去?一个孤身女子在沦陷区,姨父姨母一定担心死了。”
      “没事,我不是一个人。”她却笑了笑,“别担心。”
      “你现在和谁在一起?还是那个人?”沈盈好奇起来,“你们结婚了么?”
      邵灵芸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对了,表姐,你可别和我家里人说在这里见到我——我现在报纸做校对,自食其力,不会再回余姚去,也不指望父亲原谅我。”
      她的语气如此坚决,让沈盈愣了一下:五年不见,这个昔日的富家小姐如今仿佛变了一个人,真不知道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沈盈叹了口气:“好。我不告诉姨夫姨母就是。”
      “谢谢表姐。不行,我得赶紧走了。”不等再聊,邵灵芸却无端端紧张起来,“记住,千万别说见过我啊……等回头我再来找你!”
      她还想问什么,邵灵芸却飞快地走了,仿佛赶着什么急事一样。
      沈盈忍不住探头往她出来时的巷子看了一眼。大清早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家家户户紧闭着门,根本不知道邵灵芸是从哪里出来的。正自思量,耳边忽然听到一个关窗声,抬头看,只有某个窗台上放着一盆香水月季,开得正盛,在微微晃动。
      ——那是1939年的初冬,离两姐妹分离已经五年。
      在那一次短暂的偶遇后,她再度失去了和邵灵芸的联系——她的芸表妹,如黄鹤般一去不复返。
      后来,沈盈到那条小巷探访过几次,却再不曾遇到。她甚至抽空去几家报社打听,却是哪家报社都没有一个叫邵灵芸的校对员。
      她在失望之余,甚至觉得有些心寒齿冷。
      ——细细回想,在多年后第一次相见时,昔日亲密无间的表妹对自己说的每一句居然都是谎言!五年了,那个娇憨娇贵的芸表妹,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
      她灰了心,不再探寻芸表妹的下落,就当从未遇到过。


      3楼2014-03-22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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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刑讯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有士兵迅速上来,将她的手足用铁镣铐锁住,往她嘴里勒了一根皮革,防止她自杀。邵灵芸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再也难以掩饰心里的恐惧——是的。怎么能不怕?茂川秀和,多少同伴都惨死在这个魔鬼手里!
        而明天,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又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长夜漫漫,天光透过头顶狭小的窗户倾斜下来。
        她茫然地看着黎明来临,细数着一分一秒,在天亮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至少撑到了第四天!
        ——按照她和心一的约定,在任何时候,如果三天内联系不上对方,那就代表出现了危险,必须迅速转移。如今已经是第四天,心一应该已经警觉了吧?他经验丰富,冷静老道,要脱身应该不难。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再设法多撑一会儿,让他有更充足的时间撤离。
        可是……在茂川的手里,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
        邵灵芸绝望地扯动着镣铐,失声痛哭,痛恨自己因为软弱而错过了那么多机会。
        考虑到这次刺杀行动的危险性,组织曾经给她配了一把枪。然而,她还来不及对太阳穴扣下扳机,门就已经被踹开了。
        她转身狂奔,爬上了走廊尽头的窗台——那一刻,她原本可以推开窗一跃而下的。然而她看着高楼下的路面,想象着自己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样子,又因为恐惧而犹豫了。
        于是,被生俘。
        刚被押到这里时,看管并不很严密,在藤原的照顾下她甚至受到了礼遇,不像其他同伴一样直接被关进牢房拷打。那时候,她曾经打破了镜子试图再度自杀,可笑的是,碎玻璃刚刚割破手腕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失声痛呼,惊动了外面看守的士兵。
        从此,她便被严密看守起来,沦为了敌人的俎上之肉。
        如果那时候没有浪费那么多机会就好了,至少不会陷入如今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如果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没有痛苦,那也就没有恐惧。只要一闭眼就能到另一个世界,能看到母亲,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可惜,现在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祈求了千万遍,终于支持不住,昏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马靴声传来,身体被从地上拖了起来,伤口撕裂一般痛。
        “带她到茂川少佐那儿去。”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毫不犹豫。
        她忍不住抬头哀求地看着他,然而藤原的目光根本没有扫到她身上,只是打开了刑讯室的门,直视着森冷走廊的尽头,面容严峻,冷冷不动。
        3
        邵灵芸以为自己至少能撑到中午时分,然而,在踏入茂川刑讯室的那一瞬间,她就崩溃了——因为,她看到了前几天一起被捕的那些同伴。
        那是什么样惨不忍睹的地狱般的情景!
        如藤原所言,洁茹和红纹已经疯了,她们两人赤裸着被反绑在老虎凳上,面目浮肿,连番酷刑之后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看到她进来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痴痴呆呆地看着头顶。其他几个同伴更惨,被悬在刑架上或者匍匐在地,全身都已经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那是活着的人类。
        她捂住了嘴,在浓厚的血腥和汗味里开始呕吐,眼泪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被吊着的潘旭看到了她,睁开了被血糊住的眼睛,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眼神里有羞愧也有不安:在过去三天里,他们几个人无法承受酷刑,已经将知道的陆续交代了出来。但是,按照组织严格的规定,他们平日只和邵灵芸横向联系——只有代号为“蝶”的邵灵芸,才是唯一能接触到龙心一的人。
        如今,所有的酷刑,都将落到她身上了。
        那个赫赫有名的日本特务头子,茂川秀和少佐,就这样站在一片血肉里静静地看着她,尖尖的下颔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还有难以掩饰的兴奋——是的,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女子眼里的恐惧,就如一头狼看到了瑟瑟发抖的肥美羔羊。
        而恐惧是最能让他兴奋的东西。
        藤原那家伙真是没用,三天了什么都没问出来,该不是留着这个女人享用了个够才交过来的吧?茂川在心里冷笑。
        “把犯人放到刑架上,”他吩咐道,“用细绳子捆住拇指,吊在头顶上,注意高度,让她绷直脚尖时脚趾刚接触到地面为止。”
        这样的姿势,就是铁打的人被吊起来不到两个小时就受不了了。
        邵灵芸被拖起来,在刑架吊起,一时间,整个人的重量都悬在拇指上,只觉得撕心裂肺地疼。她拼命踮起脚尖,脚趾时有时无地接触到地面,如一尾离开水的鱼在半空中不住地挣扎。然而,越挣扎细绳在拇指上勒得越紧,很快就磨破了皮肤。
        她竭力忍住,但还是发出了无法忍受的呻吟。
        茂川看着她拼命扭动挣扎的身影,露出了轻蔑而兴奋的笑——看来这个女人是个娇滴滴的小姐,刚刚开了个头就怕成了这样。
        “茂川少佐,拜托了。”藤原并没有看她,只是微微一点头便转过了身。
        “脱光这个女人的衣服。”茂川发出冷酷的命令,士兵淫猥的笑声混杂着织物撕裂声响起,邵灵芸惊叫起来,藤原内心一抖,竭力控制自己,不回头地朝着外面走去。
        是的,他曾经给过她很多机会,但她并没有领情——她既然有勇气拒绝,自然也应该有勇气承受现在的一切。
        “啊——”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你们这群蠢猪!”茂川喊了起来,“小心她咬舌自尽!”
        藤原猛然一震,再也无法控制地霍然回头。
        刑架上的女子拼命扭动着,宛如一条被钓上岸的鱼,在窒息中做着最后无望的挣扎。她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条状,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夹住了她,用力掰开她的嘴——他看到有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殷红刺目。
        “怎么回事?!”藤原冲了回去,失声质问,“你们是怎么搞的?”
        “放心好了。”然而茂川只看了邵灵芸一眼,就发出了一声冷笑,一把把她的头发揪起来,捏开嘴让藤原来看。
        “才咬破了一点皮就疼成这样了?你的舌头还好好的呢。”特务头子显然看多了这种情景,一脸轻蔑,“愚蠢的女人……告诉你,想一把咬断舌根是需要勇气和技术的,你还差得远!”一边说着,他一边抽出一条皮勒子,准备把她的嘴封住。
        藤原无法再看下去,转过了头快步离开。
        就在他推开刑讯室的门往外走的那一瞬,刑架上满脸血泪的女人忽然大喊:“藤原……藤原君!救救我!”
        他猛然一震,顿住了脚回头看着她。
        “我说!我都说!”邵灵芸终于开了口,拼命地左右躲闪不让茂川得逞,全身颤抖,失声大喊,“救救我!——别、别把我扔在这里!”
        他迟疑了一刻,终于折身返回,扣住了茂川的手。
        “人犯已经移交给我了,藤原中佐!”见到有人居然抢夺自己即将到手的功绩,茂川不由得面色狰狞,语气强硬起来,“请您离开!”
        藤原眼神也转为冷酷,冷冷地道:“茂川少佐,记住,我是天皇派来的副使,特使遇刺,我奉命全权调查此事,你们不过是协助调查而已!”
        “……”茂川气得全身发抖,却不敢反驳。
        藤原再不说话,脱下军服披在邵灵芸赤裸的肩上,解开她手指上的绳索。得救的邵灵芸瞬间瘫软在他怀里,全身颤栗。


        8楼2014-03-22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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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背叛者
          1
          19401115,天皇特使被刺杀后的第35天,日本特务机关出动,抓捕了北平地下抗日组织的一些成员。严刑拷问之下,被俘人员先后变节,向日本人招供了地下反抗组织在北平的秘密联络处,负责人龙心一被杀。接着,日本宪兵对张家口、察哈尔、绥远、丹东、内蒙等地进行了系统的搜捕,许多情报员、游击队长纷纷被捕,电台被摧毁,华北的地下抗日组织趋于瘫痪。
          外面形势严峻,血腥笼罩,邵灵芸却依旧被软禁在华北军司令部。
          “为什么不继续写你的连载呢?”那一日,藤原将《大同报》放在她面前,微笑,“据说因为缺了庄梦蝶小姐的连载,报纸销量跌了三成。很多人写信打电话去报社,想知道女学生和日本军官最后的结局如何。”
          “结局?”她漠然,眼神仿佛如同死人一般,没有恐惧,却也没有生机,似乎这个躯壳里已经不再住着一个活人的魂魄,“不会有结局。”
          “写点东西吧,”藤原仿佛恳求般,“芸,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我不是汉奸。”她喃喃,声音死板,“我不写。”
          “……”藤原凝视着她,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她写这些东西原本也只是为了掩饰身份,混入伪政府高层而已,如今已经被识破,的确再无半点必要继续下去了。
          “可惜了,”他摇头,“芸,你非常有天赋,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张爱玲、炎樱和梅娘那样的一流女作家。”
          她依旧淡漠:“可我不是她们。”
          “是的,你只是你,”藤原凝望着她,忍不住俯身过来亲了亲她的脸颊,“我就爱这样的你。”他的手探入和服,试探着往上摸索。而她身体僵硬地坐在那里,没有避让,却也没有迎合,嘴唇柔软却冰冷,如同死去的动物尸体,一动不动。
          “你爱我?”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邵灵芸终于开口了,“别开玩笑了。”
          “当然。我一直爱你,”藤原停了下来,“为何你不信?”
          她讥诮地冷笑:“如果我当时没有招供,你早已经亲手把我送给茂川了。呵……爱我?”
          他的手僵住了,和服下的身体温软,触手之处却全是斑斑疤痕,纵横可怖——那,是她被他严刑拷问留下的伤痕。这些可怖的疤痕留在美玉一样的胴体上,终其一生可能再也无法褪去。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心虚,不敢再说一个字。
          “而且,我也已经不爱你了。”他听她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冷淡,“我怎么会爱一个侵略我的祖国,杀了我那么多同胞的人?”
          “胡说!我没有侵略过你的祖国!”藤原忍不住霍然站起,反驳,“我从陆军学院一毕业就去了朝鲜战场,到现在还是第一次作为特使踏上北平!”
          “那又怎么样?”邵灵芸噙着一丝冷笑,“你是个该死的日本人。”
          “芸!”他被激起了怒意,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扯了过来。她没有反抗,歪过了身体,眼里没有任何恐惧,反而隐隐有一种挑衅:“如果你真的爱我,要么就杀了我,要么,就放我走!——别把我不死不活地关在这里!这样算什么?”
          “呵……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藤原气极反笑,用力卡住她的肩膀,“你只不过仗着我不会像茂川那样对你而已!信不信我把你……”


          12楼2014-03-22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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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我怎样?”她冷笑起来,“强暴?拷打?枪毙?”
            他眉间怒意聚集,又硬生生按捺下去,似乎在沉思用什么方法才能让眼前的人屈服,许久忽然笑了一笑,道:“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替你请功了——击毙龙心一的事件令军部非常满意,很快会颁布嘉奖令,可能还会给你一个少佐的职位。”
            刚才还平静的面色瞬间煞白,她失声:“不!”
            “不用推辞,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藤原冷笑,“这几天各大报纸都登了捷报,我特意让他们把你的名字放在显要的位置,列为此次行动的最大功臣。”
            这些话让邵灵芸全身发起抖来,咬牙怒视他:“你这个魔鬼!”
            “谢谢夸奖。”藤原平静了下来,倒了一杯茶给她,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悠然道,“要知道,你如今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只能留在我这里——你已经是个叛徒、汉奸了,知道么?”
            “不要说了!”她终于失控地大喊起来,“不要说了!”
            藤原看着她,似是大为欣赏眼前这一切,眼神冷淡而嘲弄,站起身:“今天有人从京都带来了茶点,是你很喜欢的红豆糕,我特意拿过来给你。”
            他回身去拿东西。那一刻,她忽地抬起了低垂的眼睛,那里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邵灵芸的手缩回袖子里,捏住了那一颗圆球,微微颤抖着——只要扯开锡箔,在茶盏上轻轻一抖,只要一点点,就能在瞬间让这个人在她面前死去!
            “芸,你喜欢抹茶的还是杏仁的?”外间声音传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拆包装的声音,“我记得当年你更加喜欢杏仁味的,对吗?”
            那一瞬,她有些迟疑,手指伸出去又缩回。
            就在片刻的犹豫之间,藤原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点心盒子,在她对面盘膝坐下,语气关切:“你情绪很低落,我今天不用去司令部,等下陪你出去走走吧。”
            她沉默地看着桌面,手指在袖子里微微发抖——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忍心?已经一个多月了,她有无数机会可以毒杀他。但在将毒药拿出来前一刻,却最终颓然退回。
            她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面对着那么多同伴的牺牲,面对着心一的死,自己却居然还不能杀死面前的这个人!
            她只觉得有一把刀在心头搅动,那种痛,居然比受到刑求时更加难以忍受。
            “对了,你那些同伴差不多已经痊愈了,”藤原递过了糕点,“我下午陪你去协和医院看看他们,可好?”
            邵灵芸猛地一颤,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


            13楼2014-03-22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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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那个周六的晚上,她听从了邵灵芸的劝告,提前连夜离开北平。
              因为走得匆忙,医院里没有派人来送。她一个人提了行李箱来到火车站,卧铺车厢里很空,很安静,然而她却坐立不安,火车开动后还一直朝着北平方向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满城灯火才颓然躺下,沉沉入睡。
              在梦里她见到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一如表妹昔年向她描述过的一样,芸披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地依偎在一个人身边。她看不清那个人是藤原还是龙心一。然后……当婚礼进行到最高潮时,灯忽然黑了,刺耳的枪声响起,所有人都惊得四散逃离。
              她骤然醒来,发现那只不过是汽笛声。火车已经到了天津。
              冬日的早晨居然有一层薄雾,满地的霜痕。窗外人头攒动,有小贩推车卖早点,一个报童晃着报纸过来,一路叫着:“卖报!卖报!”
              一眼瞥去,报童手里挥舞的却是一份《大同报》。
              沈盈心里一动。昨晚是邵灵芸订婚的日子,由伪政府主办的《大同报》提前一天用一整个版面介绍了受邀来宾,场面盛大,北平城伪政府的官员基本都到齐了,连日本陆军总部的人也来了不少,主桌十个人全是高官,连大名鼎鼎的茂川少佐都排不上号。
              那么,今日又是如何?
              她连忙打买了一份,急急翻到第四版,却发现《蝶之恋》上依旧没有庄梦蝶的新连载,翻遍了整张报纸,竟然没有任何关于昨天那场订婚仪式的报道,不由得大失所望。
              ——在离开之前,她想得到一点关于芸的最后消息,却未能如愿。
              汽笛拉响,火车在短暂的停顿后开出了天津站,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景色渐渐绵延成一片。


              17楼2014-03-22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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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这个故事直接来自于一个噩梦。有人说梦里是没有痛感和颜色的,我必须说,这是错误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和被酷刑拷问的深入骨髓的痛苦,在醒来后还历历如在眼前,可能是我此生实际生活里永远没有机会经历的,令我迅速提笔写了下来,免得忘记。
                也谨以此文,向那些在八年血与火里对抗过侵略者的无名英雄们致敬。


                19楼2014-03-22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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