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叹草，雁悲秋风，今年的秋来得格外的早。
我原以为，多年的漂泊，会让我忘了那痛苦的回忆。可有些事情，早已烙进生命，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终不会忘，不敢忘。
据说，当韶华已逝，人便开始喜欢回忆往事。我不记得距离分别已有几度春秋，我只记得，水里倒映的面庞早已褪了青涩稚嫩，多了风霜。
无尽的日夜颠倒轮换，叶儿青了又黄，唯一伴随我的，只有时而不止的心痛。
终是逃不掉的，血缘的羁绊。
夜夜做着相同的梦，梦见彼时老屋，青崖，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可梦醒后却是长夜寂寂，在无人唤我一声：“七弟！”
“七弟！”闭上眼再睁开，眼前却多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朦胧间我看见紫衣紫裤的少年，眼里尽是不谙世事的无邪。
我曾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吗？我问自己。
有的！我分明天见心中某个声音在呐喊，我摇摇头，轻抚胸口，那是我的仇人，我不会忘！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
可是他们于你毕竟有养育之恩！在他们的庇护下，你……
够了！他们带给我的欢乐，不及带给我的痛苦的千分之一！是他们把我推下火坑！因为他们，我失去了待我们兄弟恩重如山的爷爷；因为他们，我们手足离散；我……
我说不下去了，也许知道今天我还是不知道若当年我不那么冲动，结局会不会不一样？然而当年的对错已不重要，我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少年的影像消失在了水天之际，四周，是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荻花。
幻象的残忍就在于似乎近在咫尺，却终是无法触及。
我至今仍不知道，当我降世时，心中郁积的，到底是喜悦，还是仇恨？
——楔子

那一刻，我以往的记忆支离破碎。
我曾固执地以为，我的生命起源于一场旋风。不知在何时，我听见耳畔凄厉的风声，然后，睁开眼，从此，与这世事，纠缠不休。
我的四周一片黑暗，也许，这便是我本性的源头？往事是条流不尽的河，我往昔的记忆散落其间。乘舟溯流，我妄图从中打捞出旧日的熟悉，然而一切碎片，就好像萦绕在我手边的若有若无的烟雾，企图攥紧便会倏然消弭。
恍惚间，我听见一个轻柔的嗓音：“乖孩子，我来看你了！”言语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魅，还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亲切感。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也是第一次知道，我有母亲。
于是我听见自己甜甜地回应：“妈妈！”
后来母亲对我说了什么，我已不大记得，因为我好像已经融化在了那甜美的嗓音中，如甘醴佳酿，让人欲罢不能。
只是那晚在梦中，我见到了青崖，老屋，还有一根七色葫芦藤。
清风徐徐，鸟鸣啁啾，藤上的叶轻轻摇曳，藤下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漫天的霞光，正在轻吻他的头发。
一股熟悉感袭来，温暖的感觉涌入四肢百骸。这个梦太过真实，以至于当我醒来时，我差点忘了我被禁锢在这不见天日的茧中。
梦中的感觉太过美妙，于是在母亲又一次来探望我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希望她也能分享我的快乐，末了，我加上一句：“母亲，你说，这会不会是我的前世？”
然而在我说完很久，母亲也并未应声，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是母亲脚步声渐远的声音。
“妈妈！妈妈！”我大声呼喊，而四周却归于沉寂，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那一整日，母亲都没有来，
翌日，我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于是我忙道：“妈妈，昨天是孩儿不好，惹您生气了。”
“孩子，妈妈又怎会生你的气呢？”母亲的声音一如往日的娇媚，只是在我听来，却潜藏着一丝阴狠。
“看，妈妈为你带来了什么？”母亲娇笑道。
母亲带来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四周的浓雾，凝成一条蛇，骤然游进我的心口。接着，梦中的那幅图景，支离破碎，归于虚无。我的记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莫名的恐惧攫住了我。“不——”我尖叫一声，然后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早已不见了母亲。我心中却开始有了杀戮的欲望。鬼使神差般，我开始了打坐，修炼。
一日又一日，母亲来看我的次数愈加频繁，而母亲每来一次，我的力量便增强一分。我像一只笼中的困兽，红着眼睛，只等笼门打开的那一刻，冲出去，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一天， 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七弟，我来看你来了。”
声音清脆稚嫩，绝非来自母亲。我静默地揣测着这说话的对象。然而，石扉寂寂，只有水珠从藤蔓上滴落的声音。
这倒是意料之中，除了母亲，我从未听过其他的声音，也更未听说这儿关押着什么人。
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想起：“七弟，你听得到吗？六哥来救你来了！”
这是在对我说话吗？我细细回想：不！我没有哥哥！母亲从未说起过！于是我冷冷道：“谁是你弟弟？”
大概是听出了我声音中的不满，那个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弟弟，你好好想想，你有六个哥哥，他们……”
本来就扰了我的清修，竟还变本加厉乱认亲？于是我狠狠摇晃着茧，尖叫：“你给我滚开！吵死人了！你再不滚，我可要叫妈了！”
一阵可怕的寂静。末了，一阵低低的啜泣传来：“七弟，你怎么……”
石门阖上，那个声音消失了。我的心，却仿佛被锥子刺了一下，痛得要命。
火光，浓烟。藤蔓在烈焰中噼啪作响，风中弥漫着焦臭的气味。天空中刮来阵阵阴风，跳跃的火焰狞笑着向我扑来。
“爷——爷——哥——哥——”我哭叫。蓦地，我感觉一个人向我扑来，紧紧护住我。灼人的热浪刹那间消失了。我松了口气，轻唤“爷爷。”
然而，另一个清脆的令人心碎的声音响起：“爷爷，我的眼睛……”声音中有明显的哭腔。那双护住我的手颤抖了一下，却终是慢慢松开。脚步声渐远，已然奔向了那哭泣声传来的位置。
烈焰炙烤着我，我想我快要死了，我绝望地闭上眼。这是，刮来一阵旋风。我听见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还听见自己的哭泣：“哥哥，别丢下我！”
然而，没有回音，一切声音仿佛消失了，只有耳畔的风，在凄厉地哀号。
……
从梦中惊醒，我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不，不是这样。这怎么可能》我喃喃道，难道，那小子说的是真话？
“你醒了？”是母亲的声音，不知何时，母亲已站在我面前。
“妈妈，”我啜泣，“我…我害怕，我做了一个噩梦…”
母亲的声音依旧温柔“乖孩子，你永远是妈妈的宝贝，妈妈会保护你。”
“妈妈，”我抽噎，“那场大火…我好怕…我一个人……呜呜……”
母亲却沉默了。
“妈妈，为什么…为什么梦境如此真实…”我没有察觉母亲的异样，自顾自地问道。
良久，母亲才一字一顿地答道：“因为，那就是现实。那是你的记忆！”声音冰冷，一改往日的温柔。
“什么？”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那么，那我有爷爷，还有…哥…哥？”我迟疑着，最终吐出了舌尖上那个字眼。
“是，你有哥哥，六个。还有爷爷”母亲冷冷答道，声音不带一丝情感。
“那么，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想起昨日那个清脆的嗓音，怪不得，怪不得感觉如此熟悉。
“因为，你是被抛弃的孩子。”字字如刀，刀刀诛心。
一股寒意袭向心口，心，仿佛被冻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要我？”我目光呆滞，机械地问道。
“因为，你不够强。”母亲答，声音波澜不惊，竟还带着一丝不屑。
只因，我不够强？泪水，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落进虚无。
母亲是何时走的，我已完全没有了印象。那一整天，我只是呆坐着，忍着心中的酸楚，对着漆黑的茧壁，默默流泪。

前排(●°u°●) 」

插

“那日，我和夫君游山玩水，恰巧路过贵宅，看见火光冲天，你的其中四位哥哥立刻作鸟兽散，各自逃命。你的爷爷抱着熟睡的一个逃走了，而藤上的另一个见势不妙，强挣下来，一眨眼也没了踪影。眼看火势要将你吞噬，我们动了恻隐之心，就驾起一阵旋风，将你救到了我们洞府。”母亲温温柔柔地讲着，仿佛说着别家故事，却不知我的心，早已被撕开了一个大窟窿。
“您是说，他们就这样轻易地抛下了我？”我暗暗握紧拳头。
“眼见为实，你在梦里也看见了，大概是嫌弃你没用，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吧。”母亲平淡地回答。
这就是我的哥哥们？大难来临就撇下我这个幼弟自己逃了？还假惺惺地说来救我？
“妈妈，前几日有个自称是我哥哥的家伙来找我，声称要救我出去！”
“孩子…….”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楚楚可怜，“难为你还肯叫我一声妈。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和夫君都是修炼万年的妖。虽幸得化为人形，也并未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却也不为世道所容。故而躲在这山间，只求自保。我们有一宝物，名唤如意，神通广大。你的哥哥们觊觎良久，终于在前日将其盗去。不日便要打上门来，毁我洞府，断我等修行。孩子，你，你可要为母亲报仇啊……”最后几句，母亲竟泣不成声。
是么？撇下我，欺凌弱小，就因为你们力量强大么？我的母亲虽是妖，可她救了我，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新仇旧恨，我的出生之日，便是你们埋骨之时！
“妈妈！您等着，孩儿自会让那帮臭小子好看！”我咬牙切齿道。
母亲走了，我开始修炼。我用灵力炼化着囚禁我的茧。今日禁锢我的，明日，必将成为我杀人的利器！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洞内的兵戈声，还有厉声的呼喊：“妖精，哪里走？快放了我们的弟弟！”于是我明白，是我出世的时候了。
从茧里到茧外，不过是从一处黑暗到另一处黑暗。当黑烟消散，我渐渐看清了自己，黑衣黑裤，一如我曾生活过的牢。一只黑色的葫芦乖巧地躺在手心，闪烁着玉石般的光泽。只是，为何明明曾与我是一体，今日却是如此冰冷？
我抬头，看见一容貌端庄的美妇人，我唤她：妈妈！就像我千百次在茧里呼唤的一样。我看见她笑了，笑得姿娇仪媚。一双美目流转的似乎不是眼波，而是一张无形的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样子，原来天下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那群混蛋又怎能忍心欺负她？
母亲抱起我，赞我：“乖孩子，我的宝贝！”她的手滑过我的脸颊，一丝清凉在我的脸上漾开来。她的手臂那样柔软，好似两条游动的蛇。她的怀抱那样馨香。在茧中孤寂的久了，我竟是如此渴望温暖。
我一时竟痴了。
“孩子…他们…他们打过来了！”母亲惊慌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收起思绪，道：“母亲莫怕，孩儿这就去收拾他们！”
我缓步上前，一串火焰夹杂着石块向我扑来。我轻撇嘴角：“就这些？”顺手将葫芦向上一抛，然后念声”收！”。火龙便乖乖败下阵来。
前方四个衣着各异的少年看见我后，竟是一怔，然后攻势便缓了下来。一个着赤红色衣服的少年道：“七弟，你怎么站在妖精那一边？快过来，哥哥们想你想得好苦啊！”
身着黄奕的少年看起来最为冲动：“大哥，带我杀进去，亲手灭了妖精，就出爷爷，咱们七兄弟再叙旧也不迟！”
剩下两个绿衣蓝衣少年也随声附和。
“就凭你们这点本事，也想伤害我的爸爸妈妈？”我轻蔑地笑笑。
“七弟，你在说什么？”赤衣少年一愣,”爸爸妈妈？我们只有爷爷啊！”
“住嘴！你们这帮蛮小子！你们的七弟早就烧死在了大火里！我跟你们，半分关系也没有！”
赤衣少年还想说什么，但我不会给他机会。我祭起葫芦，念起咒语。一道寒光从葫芦中窜出，直劈向四人。一阵炫目的白光过后，他们便捉对厮杀起来。
哼，手足相残的滋味不错吧？你们狠心抛弃我，我便也让你们尝尝，那日我心碎的滋味！我残忍地笑着：“还有两个呢？快滚出来！也来尝尝我的离心咒的滋味！”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回头，见石柱上缚着一个老头。看来他便是混小子口中的爷爷了。我走过去，凝视着她；“那日你抛下我时，可曾想过今天的下场？我要你看着你的孩子们一个个凄惨地死去，然后……”我狞笑着，“我再要你的命！”

顶

“孩子，你好糊涂。”被缚的老人抬起头，一双浑浊的老眼望着我，“他们是你的哥哥啊，你怎么能和妖……”
“哥哥又怎样？”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大祸来临时还不是只顾自己扔下我？若不是我妈妈，我早就是荒野上的一具尸骨了！妖精又怎样？妖精救了我！妖精对我好！你们满嘴仁义道德，口口声声说着妖精的无耻！却还及不上妖精的所作所为，不是很可笑吗？”
“孩子…”老人的声音已近乞求，“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有抛下你，我们…”
“孩子，”是母亲娇媚的声音，“别理这老头儿，省得坏自家心情，来，到妈妈这里来。”
“呔！好大胆的妖精！哼！好糊涂的七弟！竟然认贼作父！”熟悉的声音传来，这不正是那个自称是我六哥的家伙吗？趁我一愣神功夫，一股寒气携着冰块向我扑来。我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扔起葫芦，那小子就连哼都没有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进了葫芦里。
一件器物掉在我的脚下，母亲见了，立时喜笑颜开，“如意，我的如意！”
“孩儿恭贺母亲重获宝贝！”
“乖孩子，这可都是你的功劳，若没有你，妈妈这洞府可就要被他们拆了，这剩下一个，就留给妈妈来收拾吧！”
话音未落，母亲擎起如意，就见一道寒气冲出，然后石头后，一块冰晶显现出来，其中，封着一个橙衣少年。
“哈哈哈哈哈！”我狂笑，“你们都没有想到吧？昔日你们抛下的弱弟竟有如此强的力量？你们不是嫌我太过弱小吗？后悔了吗？害怕了吗？若是我愿意，我随时能让你们化为齑粉！”
“我儿真是好本事！”是父亲的声音，“来人，去置办酒席！今晚，便为我儿举办庆功宴！”
众妖都欢欣鼓舞，整个妖洞都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没有人注意到，老人眼角滴下的一滴浊泪，也没人注意到，我紧紧捂着心口。
是夜，夜凉如水，冷月似刀。月华铺满一地清辉，而我，就踏着一地碎银，摇摇晃晃，直走到后山一泓深潭边。
庆功宴？不过是一场发泄般的狂欢而已。父亲频频举起的酒盅，母亲绯红的双颊，歌姬妖冶的歌声，舞姬醉人的舞姿。可又与我何干？而且，自打收了那帮捣乱的少年后，心口一直隐隐作痛。于是我称醉，避开众人，溜到这后山。
热闹是别人的，孤独是自己的。不过，能做一个让别人热闹的人也不错。我百无聊赖地想。也许，是我自己选择孤独的吧。我苦笑着摇摇头。可我比任何人都贪恋温暖，我渴望被人关爱的感觉.也许，我对母亲死心塌地的理由，就是她常常陪在我身边吧。
月亮倒映在水上，水面泛起粼粼的细纹。夜静谧得可怕。仿佛我呆过的茧，我却没来由地感到安全。接着，酒劲上来了，我仰望着树梢上的明月，然后，向后仰躺下去。

老屋，青崖，冲天的火光，焦臭的风裹挟着烈焰，红色吞没了天穹。又是梦，不…不是梦！我周围竟真的全是火焰，还有…还有那六个少年！
我害怕起来，摸索着我的宝物，而它竟不在这里！
在我昏睡的这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片火海之中，只有橙衣少年和靛衣少年还在勉力支撑，其他人，早已倒了下去。
我蜷缩在一起，却见靛衣少年艰难地向我爬过来，他要干什么？报仇吗？
“六弟，离那小子远点！他会伤到你！”一声断喝。火光跳跃，我看不清橙衣少年的表情。
“二哥，他是七弟啊！”靛衣少年回头哭叫，“你没发现他失了宝物么？他快撑不住了！”
“六弟，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我不想再失去你！”我听得出，橙衣少年也在向我移动。
“二哥…这不能怪七弟啊。”靛衣少年的声音哽咽起来，“我知道蛇妖的毒，我知道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所有美好的记忆仿佛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恐怖的梦魇。七弟…七弟他还这么小…”靛衣少年说不下去了。
他回过身，抓着我的双手，轻道：“七弟…七弟…求求你，快醒醒！”
“哥…哥？”看着他，我含混地吐出几个音节。
“二哥，二哥你看他认得我了！”靛衣少年朝橙衣少年叫道，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我的脑海里开始显出模糊的影子。与此同时，一股剧痛袭来，头像是要炸裂开来。剧烈的疼痛让我一口咬住抓住我的手。
“啊——”靛衣少年尖叫。
咚！橙衣少年一拳向我打来，我下意识松开嘴，他趁机把靛衣少年拉向一边。
我用双手抱住头，停止回忆，头痛才稍稍缓解些。
“二哥，七弟他…”
“听着，六弟，你若不想他痛苦，现在就制住他！”橙衣少年的声音里，是不可抗拒的威严。
“可是二哥…”
“照我说的去做！”橙衣少年声调陡然提高。
于是靛衣少年眨眼间竟消失了。然后，我的双臂被反剪住，动弹不得。
“看着我的眼睛！”橙衣少年道。
“你放开我！”我拼命挣扎。然而他抓住我的肩膀，凝视着我。
他的眼眸黑暗而幽深，好似两眼望不到底的泉。
“我不看！”我抗拒着，“你们都抛弃了我！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七弟，”橙衣少年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他捧起我的脸，柔声说道，“手足之情，青崖上的老屋，老屋上的斜阳，斜阳下的清风，清风下的藤蔓，藤蔓下的我们。你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听我说，不要挣扎，不要抗拒它，不要害怕疼痛，回忆起来吧，那些你害怕面对的往事，不过是被篡改后的模样，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仿佛真有某种魔力，像两朵浪花，将我卷进记忆的汪洋。无数的碎片从浪花中升起，让后拼成一幅，我再熟悉不过的画卷。温暖蔓延开来，荡涤我浑浊的内心。我丢失的记忆，我失落的温情，我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梦中…才触到的明朗，都回来了。我看见那场大火，分明是我口称父母的妖精所放。我看见大火燃起时，爷爷分明第一个冲向我。我看见二哥在妖风中痛苦地捂着眼睛，爷爷不知护谁才好。我看见奋力挣脱的六哥不顾一切盗得如意，想要救出我……
原来是我错了，我活得像个笑话！我认贼作父，残害亲人，还洋洋得意。我明白先前我为何心痛了。哥哥们不忍心伤及我，而这竟成了我先发制人为所欲为的理由！
眼前的幻象散开，我看见了面前虚弱到只能半跪着的二哥。
“二哥！”我叫道，六哥急忙放开我。我抱住二哥，默默流泪，“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大家……”
“七弟…没关系，回…回来就好。”二哥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了一旁啜泣的六哥，“六弟，哭…哭什么啊…咳咳…兄弟团聚，我们…我们应该高兴才…才对啊…”
“二哥…”六哥早已泣不成声。
力气一点点被抽走了，看来这丹炉，便是我们兄弟的埋骨之所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朵七彩的莲华……
当我们兄弟联合起来时，妖精实在不堪一击。可适当蛇妖祭起我的宝物时，我还是不由地一阵心慌。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扑到蛇妖身上，妖精一个趔趄，我便趁机夺下宝物，然而，恼羞成怒的妖精一把抓起爷爷，扔下了山崖。“爷——爷——”我们齐声痛叫。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见爷爷断线风筝般直坠谷底，一同坠下的，还有我的心。后来，我像个木偶般高擎葫芦，那两只修炼万年的妖，在我面前，不过是两只蝼蚁！
我颓然坐下，呆呆地望着爷爷坠的地方。山间云雾缭绕，平静得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泪水滑过脸颊，一颗颗砸在地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竟还没来得及向他道歉…..
山风撩起我的发梢，葫芦的叶子在夕阳中窃窃私语。我抬眼看着夕阳，多美好啊，一如当初爷爷带我们兄弟回家时的模样。而且在，光线在下沉，一缕一缕，敛向爷爷坠落的地方。我心中的某个位置，空了。

二哥走过来，将手搭在我肩上，想说什么，却哽住了，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唤我：“七弟…”
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哭腔。他缓缓将我扶起。六哥也走过来，眸子中泪光闪动；“七弟，这怪不得你，别自责了…”
我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避开二哥六哥的目光，兀自望着夕阳西下的方向。
“七弟…你当真，要置手足之情于不顾，弃我们而去吗？”二哥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近乎咆哮地吼道。哥哥们一下子全部聚集过来。
我咧嘴，勉强摆出一副微笑的模样。二哥果真是耳聪目明，什么事都逃不过二哥的眼睛。只是今天爷爷因我而死，众位哥哥们因我而受那烈火焚身之苦，我又有何面目再与众位哥哥同处？
二哥急道：“七弟，你知道，我们不会在乎这些的，你是我们的弱弟，我们怎么忍心责怪你？七弟……只怕你是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坎吧…”
“是了，我自觉无颜面对你们，本当自裁…可幽冥之中…又如何面对他们？”
“他们？你指那些妖精？你有什么对不住他们？他们把我们害得还不够惨吗？”
“二哥…你不懂…他们毕竟养育了我，不管目的是什么….而我…亲手杀了他们…我…我果然是个不祥之人…如今唯有与众位哥哥再不相见…还请各位哥哥成全…只怕…这样也难消我心头之愧…”
“七弟…”哥哥们齐声道。
我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下去。然后我双膝跪下，纳头朝六位哥哥拜了三拜：“小弟不悌，让众位哥哥受苦了…日后，还请众位哥哥多多保重…”言毕，我垂下头，避开哥哥们的目光，转身朝山下走去。我不敢回头，怕见到哥哥们的眼眸，我就失掉了放逐自己的决心。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去，但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儿，身后的目光，都未曾离开……
千里云峰隔，四海难为家，鸿稀鳞绝信难达。偏是黄叶知秋，浪天涯。芳草斟斜阳，手足相离罢。独语斜阑风乱发。怎忘儿时故事，青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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