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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宁静(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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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蒲老师实在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当景兰走进那幢颓败的公馆,女佣云妈替他打开 主人卧室的门时,他正坐在马桶上面一边大便一边思考。也许他只是做出思考的样子,其实 不过是在假寐罢了。景兰仔细打量他之后便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的口角挂着一线涎水。从 上次看见他以来,他的脸色又灰暗了许多。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揩了屁股提着裤头站 起来,屋里立刻弥漫着屎臭味。他敲了敲桌子,云妈就进来了,将马桶提出去,反手又关上 了门,将一屋子臭气全关在里面。和景兰短短地面面相觑之后,远蒲老师颤巍巍地走向那张  
宽大的床,将乱七八糟的褥子叠好,抚平,然后躺上去,小心地盖好自己的腿。从床上的情 况看,景兰知道他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吃了吗?"景兰关切地问。。
"早吃过了,不然怎么大便呢。"他语气里有自嘲的味道。远蒲老师的床上垫得很厚,景兰 估计大约垫了五六床八斤重的大棉絮,枕头有三个,都是其大无比的东西,此刻有两只垫在 他那衰老的背后,另外一只立在靠墙的床里头。远蒲老师半躺在这一大堆棉絮里头,脸上却 流露着受折磨的表情,就好像软和的棉絮反倒硌痛他的身体似的。公馆的老房子比一般的房 子高出许多,本来墙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户,窗户上还挂着篾帘子,景兰小时候总看见,现在 那地方只剩下了一个用石灰胡乱粉了一下的方框。到近年来,远蒲老师对窗户越来越反感了 ,才做出了这个举动。房里没有椅子,景兰就往床头柜上坐去,去年他来的时候远蒲老师叫 他这样坐的。景兰想到他同远蒲老师之间的友谊,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股优越感来。但远蒲 老师近年衰老的样子终归令他有些不舒服,尤其坐马桶一举,简直让他厌恶。远蒲老师从前 很爱干净,差不多称得上是有洁癖,景兰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并不是卧床不起的病 人,他也完全可以起身到隔壁的卫生间去方便,可是这半年来,他每天都叫云妈将一个马桶 送到卧室里来,弄得臭气熏熏的,连云妈都是捂着鼻子跑进跑出。景兰想,人毕竟有走下坡 路的一天,即使是如远蒲老师这样近于先知的思想者,也只好一天天衰败下去,谁能违抗自 然的规律呢?远蒲老师从来就患有失眠症,然而十年以前,他并不为此感到痛苦,他多次和 景兰在这间房里通宵达旦地辩论,白天里照旧精神很好。景兰设想着再过两三年之后远蒲老 师的模样,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您的脸色很不好呢,应该多到院子里活动,做了活动之后,吃饭也香。"景兰忍不住这样 说,说了又后悔。远蒲老师倚在枕头上侧耳倾听,但不是听他讲话,是听外面的响动。当他 聚精会神的时候,景兰觉得他脸上的老迈之气全都消失了,鼻翼如同年轻人一样敏感地煽动 着,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是云妈,"他轻声说,"把她那些同乡叫了来,每天夜里都在公馆里开讨论会。如果你夜 里来,就会看到这里灯火通明,热闹得不得了。"
景兰很吃惊竟会有这种岂有此理的事。云妈是远蒲老师的老佣人,早就说好要服侍他到最后 的。一个佣人,居然欺到主人头上来了。吃惊之后又是悲哀,看来远蒲老师真是控制不了自 己的生活圈子了。谁能帮得了他呢?像他这样自负的人又会接受谁的帮助呢?
"我不讨厌这种事,这给我老年的生活增添了乐趣。我早就厌倦了辩论,这你也是知道的。 "
景兰想,老师会不会在撒谎呢?他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窘态吧。他又想,这实在不像老师往 日的风度。景兰的目光在房里溜来溜去的,几十年都过去了,这房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显得 阴暗颓败了许多,墙角那只装螃蟹的篓子蒙着厚厚的灰,从前他和远蒲老师一道去山里捉过 螃蟹呢。

 



1楼2007-11-04 21:22回复
    "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他垮着一副脸漠然地说。
    "怎么发生的呢?"景兰问道。

      景兰在去公馆的路上有点想哭,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云妈的表兄一进公馆就到厨房里去了 ,厨房里聚了很多人。景兰推开卧室的门,看见远蒲老师正坐在床上修一把锁,各种小 
    工具 都摆在被子上。他松了一口气。
    "他们叫你来的吧?"他头也不抬就说,"你就放心走吧,我死不了。不过就摔了一跤嘛, 并不严重的,我骗得他们团团转。他们一进来,我就做出垂死的样子。"
    "可是刚才我进来,您没有做。"
    "那是因为我知道是你嘛。我看见云妈的表兄出去,就估计你会来。"
    他终于修好了那把老式铜锁,用钥匙开了几下,然后和工具放在一起,一样一样地收进一个 铁皮盒,放到床里边。这时他对景兰朝门外努了努嘴。景兰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
    院子里闹哄哄的,是一口大棺材抬进来了,云妈指挥那些工人将棺材放在油布雨棚下面。景 兰看见她一身黑衣黑裤,收拾得精精致致,干干净净。
    "您这玩笑开大了。"景兰回过头说,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没关系,云妈是老手了。你说说看,我和她最后谁会被谁算计呢?我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了。这种事,就如同这把锁和这枚钥匙。我看你还是走吧,这里的氛围让你难受,明年也不 要来了,把自己搞得不舒服有什么好呢?来,你帮我把腿挪进去一点,我的腰以下已经死了 ,上半身还活跃得很,这都是那一跤的后果。"
    那两条腿特别重,重得有点怪,景兰用力推了几下没推动,只好爬上床,弯下身用双手抱着 它们往里挪,一脸涨成了紫色。将老师的腿放好,盖上被子时,他和他对视了一下,发现远 蒲老师的眼里有点潮湿,于是心潮澎湃起来。
    "走,走!你怎么还不走?!"远蒲老师用力挥着手,好像要掩盖自己的窘态,又好像不耐 烦了。
    景兰走到院子里,云妈刚刚把棺材安顿好。她看到景兰,脸上就浮起怪异的笑容,说:
    "明年还来吧,远蒲老师心里可是惦记着你的呢。"
    "这……"
    "你是指棺材?这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哪里死得了呢?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么?你 这就走啦?明年一定来吧,一定来!他心里只有你呢!"
    景兰加快了脚步,但云妈还是追着送出来,很兴奋的样子。她几次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终 于没说出来,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景兰走远了。
    景兰又到了街上。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恨云妈。他看出远蒲老师在他那幢阴森的公馆里有种 自得其乐的派头,旁人很难懂得他那种生活的妙处。看来景兰自己也只好算作旁人了,毕竟 他一年只回来一次,虽然他以他的学生自居,有些东西终究没学会,比如远蒲老师和云妈的 这种关系,自己就一点都不理解,他只能理解从前的远蒲老师,而从前的老师似乎和现在的 老师一点关系都没有,这种变化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快死了才产生的吗?
    景兰一个劲地走,只想将这一切都抛在身后。他现在已改变了主意,决定马上坐船离开。他 走到码头,船正好等在那里,他一进舱倒在铺上船就开动了。他在半迷糊中听着河水在下面 发出埋怨的声音,为自己的决绝感到有点好笑。
    半夜里他惊醒过来,走到甲板上去,一抬头就看见一颗很大的星星从天空掉下去了,景兰低 下头,眼前墨墨黑黑的,这几天里发生的事又阴沉沉地压在心头。船已经行出好远了,不知 怎么,景兰觉得这不像是离开,倒像是一直朝着故乡那黑暗的心脏驶去。那是他从未到过的 地方。

      1998年5月31日,英才园


    3楼2007-11-04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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