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黑无月,从山坳里刮出来的风,呼呼拍打着窝棚。老痒裹着被子翻了个个,耳边上始终能听见,一阵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的哒哒声。那声音并不大,埋在风里,分辨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老痒睡不着爬起来,哒哒声,正远近不一地绕着他的窝棚转。他卯足了劲刚想大喝一声,突然有人在他的木板门上,轻轻地叩了两下。这时候风里又响起闷雷,像是有一阵雨,正在云间缓慢地推行着。老痒掐着嗓子问:“谁啊?”
“过路的。”听声音,像是个年轻人。
老痒又问:“有事吗?”
“前面下雨,冲断了山路。”
“那你这是要?”
“能借宿一晚吗?”
年轻人询问时,雨已经到了头上。噼啪的雨点砸着房顶,终于把那哒哒声挤走了。老痒下床把灯挑亮,透过门缝向外看。风里雨里站着个男子,偏瘦的身形,却背着个极大的包裹。水顺着头发往下淌,他那张脸上,几乎看不出血色。老痒有些发憷,心说这别是哪个山鬼找上门来。回头取了油灯一照,年轻男子脚下,横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是鬼则灯下无影,老痒松了口气,拉开门闩道:“进来吧。”
男子点头示意,眉目一转,把老痒的窝棚看了个遍。
“你这有柴房吗?”
老痒一笑,道:“我这就一猎户窝棚,哪来的什么柴房。你住是不住?”他说着,忍不住去看男子身后的包裹。漆黑的一块布包着,像是涂过油,一点水都没沾上。这肯定是个宝贝玩意,要不然怎么人淋了个落汤鸡,包裹还完好无恙。男子垂下头想了想,回话说:“住。”
“那有一堆干草,你就睡那吧。”老痒指了指墙角。男子走上前收拾出个位置,先把包裹放下。那物件像是不易弯曲,直条条地压着干草堆。男子自己则坐在一旁地上,把头发解开,披散在肩。黑的头发白的脸,叫灯火一挑,看上去还别有一种风致。老痒却只盯着那包裹,心里揣测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男子突然回头,一眼看在老痒脸上。那眼神就像是两股剑,把老痒刚冒出来的念头打了个稀巴烂。他悻悻然回到床上,卷起被子问:“这位小哥打哪儿来?”
“山里。”
“是走亲访友,还是做买卖?”
“做买卖。”
“哦?”老痒的声音高了个调儿,“那正好,我这还有些山货,等明天你给看看,能不能收了拿到集市上卖。我不多要你的,两吊铜钱就够。那些可都是……”他突然缄口不言,那阵魔咒般的哒哒声,又从雨里冒了出来,而且这回非常近,几乎就贴着他窝棚的四壁。老痒啧了一声,实在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被他让进屋的男子忽然站起来,面色铁青,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哒哒,哒哒,声音从四周爬上头顶,在窝棚顶梁的柱子上徘徊着。
“你这附近,还有人住吗?”男子突然问,老痒想了想,摇头道:“没了,就我一户。小哥,你知道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男子并未回话,而是将包裹推进干草,仔细地掩盖好。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老痒的钢叉,又再抬头,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老痒也不敢在床上待了,连滚带爬下地,挤进另一个角落里。大腿粗的顶梁柱本应该牢固地扎在地上,这会儿,却居然左右摇晃起来。
柱子越摇越厉害,顶着的棚架,已经开始掉落。雨水冲破屋顶的茅草,淋漓地浇在屋子里。那黑漆漆的天也能看见了,正头顶处,仿佛有一双闪着红光的眼睛。老痒大叫一声,冲向门边要往外逃。男子一个箭步拦住他,道:“现在出去,等于是送死!这有鸡吗?”
“鸡?”
老痒左右顾盼,摇头说:“鸡我吃了。”
“鸡骨头呢?”
哗啦一声,房顶塌下来一大半。男子拿手挡了一下,朝老痒砸来的板子,被他打到一边。老痒慌里慌张扑向灶台,从炉灰中扒拉出几块骨头。男子上前一把推开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枚细竹管。管口爬出一条蠕虫,弓身一跃,跳在了骨头上。虫头只是在轻点了几下,立马便在骨殖中蛀出个洞来。肥大的虫身一节一节挤进去后,男子当即捡起骨头,平地一窜,跳起来一人多高。他勾着歪了一半的房梁,手腕用劲,把整个人往上送。
老痒猛地一骇,刚才闪电之下,看清了那一幕景象。只见一张人脸出现在他窝棚上,白花花的面皮,上下颚不断张合。那哒哒、哒哒的声音,正是从它嘴里传来,仿佛咀嚼着什么硬物,与牙齿反复磕碰。
男子上去后和那人脸打了个照面,并无半点怯意,反朝它牙缝里伸出手。怪嘴一张将他手肘以下完全吞没,咬了两口,突然又猛地吐了出来。哒哒声一换,变成一道尖利的嘶吼。老痒听得捂住耳朵,那年轻人向后一翻,直接从屋顶的大洞中落到了地上。老痒还没来得及细瞧,怪脸已经带着一串嚎叫,逃入风雨之中。再接着便是轰的一声,整座窝棚随顶梁柱一齐,倒向了一侧。
老痒愣愣地被压在一面墙下,幸亏土坯薄,使劲也就推开了。他挣脱后赶紧去找那年轻人,却发现墙角的茅草堆里没了那件包裹,倒塌的墙壁底下,也没看见别的人影。他仿佛是做了一场大梦,疾风冷雨,却又一点不似梦境。唯一一点灯光埋在泥水里,老痒跌坐在地,痛哭了一声“我的娘哟!”他哭完了又赶忙站起来,找出钢叉紧紧地握在手里。怪脸不知走远没有,要再回来,他可得保全这条性命。
山雨跟着云渐行渐远,被冲断的山路上,一条人影正踩着烂泥蹒跚前行。
张起灵等走得足够远了才回头看,没有亮光,刚才倒塌的窝棚根本无处可寻。他把包裹放下,手在空中划了几下。不知名的咒符念出来,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哪一方神灵。他兀自叹了口气,手默默地握成拳头。三天内碰上两只尸怪,如此离奇,还是他赶尸以来从未遇见过的。他把种种可能的变数都想了一遍,最后挑出一个名字来——吴邪。难道是他的出现,冲撞了自己这位“客人”?张起灵摊开掌心,刚才捉过蛊虫的地方,皮肉正在隐隐作痛。
此时在另外一条路上,吴邪也刚淋了一身雨。他边抽抽鼻涕边往高处走,裤子整个都湿了,裆里又潮又冷。
走了这一路都没碰上人家,刚才在山腰,好不容易看见一星亮光。他急急忙忙赶过去,才跑了一半,光忽然就没了。没了光他哪还能找着地方,一回头,撞见一场好雨。雨里分不清方向,吴邪埋头瞎走,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烂泥像胶一样抓着鞋底,每走一步,都几乎要把脚给拽掉了。
吴邪骂叨着,停下来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喘完了脚还没拔出来,便听得前面密林中,一些细微说话的声音。他心头一阵狂喜,有人就有地方能落脚歇息。卯足了劲朝前跑去,拨开一道枝杈,吴邪看见空空的草地上有一个人。那人他并不陌生,正是救过他性命的张起灵。
张起灵蹲在地上一个人说话,乍一看像是自言自语,可仔细再看,却发现他竟是对着那具尸体絮叨。吴邪吓了一跳,隔空便喊:“张小哥你干什么?”张起灵幽幽地回过头,两眼血红,在黑夜中发着异光。吴邪下意识地后退,反手操刀,心想管他什么,敢上来他就敢下狠手。红眼张起灵却并没有什么举动,又嘟囔了一会儿,突然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