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两棵树，长在一个原始的大森林里。这一棵和那一棵的距离不是很远，但也没有近到伸出手臂（树枝）就可以碰到。从一出生开始，两棵树就遥遥相对地立在那里。他们已经记不清这样子站了多少年。许多个寒暑从他们中间流走了，一圈圈年轮细细密密地记载下了他们的成长与遥望。他们相看两不厌地从早站到晚，从冬站到春。他们记住了对方每一片新叶长出来的样子与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时辰。晨光微曦，他们挥舞着手臂问候早安，暮色降临，他们在风里切切私语着互祝做个好梦。

有一天，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她不能再满足于这样的相互遥望，相互怀想了。她要和他更近更亲密地生活在一起。她托风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远远地看着她，用在风里翻舞的叶子告诉她自己也有相同的想法。

可是树是不能走动的。除非有人移植，否则他们将在出生的地方一直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是他们有自己的办法。他们尽可能地将自己的根在地下向对方延伸，空中他们的每一根树枝都在努力向着对方伸展。他们相信有一天，彼此的根须和枝叶将紧紧地交缠在一起，他们将成为这个森林中的爱情传奇。气候与雨水也来帮他们的忙。森林里所有的树木看到他们枝叶疯长的样子都宽容而理解地笑了。再有几天，这个夏天过去的时候，他们的最远的一根树枝就可以相碰了，他们终于可以碰触到最亲爱的他（她）的身体了。

就在这时，一个阴天的上午，森林里开进来了一支队伍。他们肩上扛着斧头，锯子。他们是来砍伐树木的。她被砍下来了，他也被砍下来了。他们的美丽的手臂，本来再过几天就可以在空中相握的手臂，被无情地削了下来。没有了躯干的根，徒然地在深深的地底下哭泣。

当她被人从森林里拖走时，她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着她。这最后的一眼是一种保证，让他们在今后的漫漫无期的岁月里永远寻找，永远等待。她和其他的被砍下来的树一起被运出了森林。汽车、轮船、火车……万里颠簸之后，她被送进了一家木材加工厂。这个时候，最令她痛苦的不是自己将被肢解成一块块没有个性的木板，而是与他再相会时她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她知道他也被砍下来不知送到哪里去了。看着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的自己，他还会认出她来吗？

她被一次又一次地削砍，刨光。最后，她被做成了一张漂亮的床，送进了一间新房。盛装的新娘坐在床边。闹新房的人们称赞新娘的美丽的同时也在称赞着这张床的美丽。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这家人的后代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她。“这是我们第几代高祖母的嫁妆呢？”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将她从杂屋里搬了出来，擦洗、上漆，她又焕然一新了。她被当做家族的传家宝，介绍给每一位来到这个家的客人。直到这一家出了一个败家子，迅速地败落下来。最后这张床和其他东西一起作为债务抵压给了另一家人。

以后的岁月里，她被做成过木柜，箱子，小板凳。雨季时，门前的小水沟水漫出来了，她又被当做了一个临时的木桥。她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她期待着与他重逢的日子的到来。

在漫漫无止境的期待中，她开始有了一种担心，自己是越来越老了，身体的各部分也被人类拆得七零八散。她还能等到相见的那一天么？

她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有一天，一个拾柴火的老太太将被抛在路边的她捡回了家，堆放到厨房的一角。她浑身都在颤抖着，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变成火焰，从此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她。可真正让她痛苦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她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这时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了她痛苦的思索。“是你吗？是你吗？”那个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固执地对她说。她回头一看，那是一页纸。

不，那不是一页纸，而是她等待了一生的他。她认出他来，发出了快乐的呼喊。

他告诉她，他一开始就被制成了纸张。一个有名的诗人在他身上写下了有名的诗歌。他从一个人手中碾转到另一个人手中，被欣赏，被估价出售。一名收藏家珍重地将收藏在了箱底。直到多年以后，收藏家的后代无以为生时才将他翻了出来。他的价值被发现，甚至比以前更高了。一个黑暗的夜晚，小偷将他偷了出来。在过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从人的手中逃脱的机会来了，就奋力一跳，跳到了河里。河水洗净了他身上所有的字迹，他变成了在人们眼里毫无使用价值的废纸，静静地躺在河边的草地上，一直到老太太将他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