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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男孩带上他赠的银项链
狂欢至深夜。
他背着醉倒的男孩返家，钥匙铺在离开时便已关闭（当然，如今只剩下男孩一个人顾店）。他没有犹豫多久便决定将男孩带回家照顾。伏在背上的人安心地呼呼大睡，那沉稳的呼吸在耳边轻轻回荡听起来竟让人想哭，他自顾自笑着让男孩躺在双人床的一边，替对方拂去因汗湿而贴在脸颊的几缕发丝。
他探探男孩额头的温度，似乎有些发烧。
忙进忙出一阵子试着替孩子退烧减去炙热的温度，对方始终深睡着丝毫不知他的焦虑与着急。他坐在床沿替男孩换过一遍又一遍由冷变得温热的毛巾，他仔细摸去薄薄的一层汗。高烧的温度让男孩发出细微难耐的哀号，他听得也难受。
子夜时男孩终于退了烧。
孩子清醒睁开眼来，酒也醒了七八成，看着自己暗沉色调的衣物被换掉，仅身着他宽大的白色棉质上衣，大概懂得了自己的失态。他累得无法言语，只是说了一句：“刚退烧，你一直出汗。”便不再多言。
男孩点了点头，上去替他擦掉额前的汗珠：“谢谢。”
谢谢。男孩温柔地说道。
他看着对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人而非男孩，是冷静自持而无丝毫稚气可言的男人，“孩子”一类称呼不应该标签在对方身上——他是个成人、彻彻底底成熟而稳重的男人。
但他还是宁愿当对方是个需要照顾的男孩。
男孩浅浅的笑是月夜里的一束玫瑰，红得艳人、刺得螫人，他移不开目光，执着而坚定地凝望这美景，像幅名贵的画作悬挂在床头，边框是木质镶金，而未腐化败坏，还是刚打过蜡的灿灿亮亮。
男孩笑着哭了，泪水滴滴掉落如盛放花朵夜间黏附的露珠。
老锁匠是男孩的父亲、老锁匠是在大白天的下午过世。推算心脏麻痹时是下午三四点，马路上人群熙来攘往，老锁匠就在店铺前的柜台后，男孩不明白怎么会没人叫救护车、怎会人人眼看着父亲捂着心口趴倒在柜台上不予救援——直到他下课返家，亲眼目睹这样残忍的画面。
男孩永远不懂为何没人伸出援手，他哭泣多少天多少夜得不到解答，独立抚养自己长大的年迈父亲就这样因世人的无视而死去，他找不到任何人给自己合理的借口。他无从责怪谁，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也是死神，他寻不着谁为这悲剧负责，凄惨的结果只能自己承担。
这是冷漠的城市、这是死寂的鬼城。
放任人生老病死，意外随时翩然而至。
男孩是个锁匠、男孩的父亲也是个锁匠。他们能解各式繁复的锁，他们是万能锁匠，什么锁都解得开，就是解不开人心。没有人会给他们原因和理由、没有人为他的损失补偿、没有人会替他处理伤口。他永远打不开，人心是道亘古难解的锁、谜样一般找不到答案。
男孩伏在他臂弯里流泪，声声如泣如诉。
他怀抱着男孩越发显得脆弱的身躯，感觉男孩终于在他面前释放所有情感。他打开床头的木柜，抽屉里摆放着昨日买来的银制项链，链坠是小小的银白色的钥匙，多么适合小锁匠的一份礼物。
黑绒布的盒子被他放进男孩的掌心。
孩子迷茫地看着他，而他仅是暖阳般微笑着说：“戴上它吧。”并且再度将对方揽抱进怀里。环中的细瘦躯体开始微微颤抖，孩子的额头在他肩窝轻轻摩挲。
男孩没有回答他。
黎明时他独自眺望房外的风景，泡一杯速溶咖啡充当过早的早餐。灿银色的熹微晨光柔柔亮亮洒进屋内像糖粉，男孩昨夜不知几时偷偷离开，一并带走他替对方换上的素白棉质衣衫。
他觉得房间太空、空得让人寂寞发慌，他打开电视，新闻播报是车祸天灾生离死别，他开始难以呼吸，仿佛整个空间内的氧气都被抽干，封闭的房间像桎梏实验生物的透明塑胶箱，没有任何死角的堵住每一个孔洞。他用力呼吸、越发觉得无法呼吸；他需要氧气、越发觉得没有氧气。
恐慌症，他的恐慌症。
电视台主播死板的声音一则又一则播报人世间的悲剧，平直无起伏的声线代表宣判死亡的无情，没有人为死者吊唁、没有人替生还者伤心，世界是空荡荡一片靠自己生存，所谓的陪伴倏忽即逝没有留存的证据。
恐慌症，恐慌症发作了。
电视机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里模糊，窗外迷茫的晨光雾蒙得像步入地狱的前奏，丧失五感一般不知方向，他跌跌撞撞在室内寻找牛皮纸袋。没有人勒他、可他感觉像被绳索紧紧缠绕颈项，静脉动脉青筋般浮出，他不能呼吸、不能呼吸。
他要找解开恐慌症的钥匙，恐慌症只是他的锁。
牛皮纸袋，解开他困境的牛皮纸袋。
踉跄着跌走进厨房，流理台旁边是原本买来要当作早餐的面包与其纸袋。大口喘息的声音听来生生如死亡的召唤，他瘸着步伐倚向那里，摆置好的锅具被挥到地板。哐啷哐啷，金属撞击的声音哐啷哐啷。
完好的纸袋被无情的倒过来，里头的面包落石似的掉到地面与锅具为伍。他跪坐下来让纸袋封住口鼻，深呼吸、用力深呼吸，吐气、用力吐气。恐慌症，文明人少不了一点忧郁情神分裂症，他只是偶尔呼吸不顺。
调整完呼吸时他的门铃响了起来。
开门是小锁匠。提着两个纸袋一个放着自己的白衣服（已经烘干烤干）一个放着腾热的早餐，男孩笑着举起；两个纸袋子朝他挥一挥，晃动手臂时他颈间的银色小钥匙亦摇曳着散发出璀璨光芒。男孩不再是一身暗色调装扮、男孩卸去浓黑的眼线看上去清秀可爱、男孩没有倒三角形的耳针和铆钉手环，腰间没有骷髅叮叮咚咚。凝视着这个重生一般的男孩他仿佛望见拯救自己的天使在微笑。
他的小锁匠，夜里的昙花、清晨的曙光。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锁。
受伤的灵魂，需要一个出口。
夜半醒来是凌晨三点，低头是男孩琥珀的发丝、小小的脑袋紧紧依附在胸膛，细碎带着小刺一般的触感在胸前游移、随着彼此的呼吸一起起伏。稍微向后靠着厚厚的软枕，男孩扁扁嘴，动了一下，眼睛没有睁开仿佛还在深睡着，换了个位子倚在他肩上继续睡。
他恍惚的微笑，好似找回幸福一般。
找回幸福一般。
找、回……
他再次低下头去看怀里的男孩。
棕色的发丝有些自然卷，月光洒进来照得那色泽泛着冷冷的白光，跟琥珀很像、很美。再往下，净白的脸庞微微一点点红晕，睫毛纤长浓密眨着眼就要掀起一阵风，鼻梁唇鄂都是神赐的完美珍品。
精致的男孩。
他开始无法呼吸。
倚在肩上的头颅犹若还压在胸膛并且重得无法承受，他努力不要吵醒对方而试着深深呼吸，他办不到；轻轻移开对方的身躯坐直身体调整呼吸，没有效。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恐慌症，他的恐慌症。
以为救赎的天使已经出现，以为他可以战胜恐惧，以为城市终于不再冷漠孤寂，以为寻得了安全感，以为不再有恐慌症。
恐慌症，如影随形的畏惧，丢弃不了的焦虑。
他以为他已经找到解开一起的锁。
窒息的感受在蔓延，死亡似乎距离自己不远，地狱的火焰越烧越近，逐步吞噬眼前的世界。月光化作一片惨白，刺得他泪眼模糊，用力呼吸只有抽干血液的铁锈气味，他的身体在生锈，他的人生在腐朽。
男孩终于被他惊醒。惊异地察觉自己的状况，急急忙忙跳下床撞开门去找牛皮纸袋，他坐困在一床夜色黑海，他呼吸不能，他没有力气下床去找牛皮纸袋——他的锁，解开他恐慌焦躁的锁。
牛皮纸袋被找到，男孩焦急的协助他掩住口鼻深深呼吸，黑眸满是赤裸的担忧与关爱，他们在灼烧的温度中彼此凝望，想买向死亡前临别一瞥、凄楚而惨淡。他呼吸、在呼吸，最后缓缓恢复气息。
他晕了过去。
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锁。
被困住的人，没有解脱。
他把视线移向男孩颈间那条小小的钥匙项链，他忽的想到自己果然错了，银的质地柔软且是极容易锈化的金属，他怎么会选择银项链呢？他赠出去的礼物如同他送给对方的感情，那么柔软而易毁，稍一不慎便腐化败坏。如今开来那银质的小钥匙已然开始发黄，原先银白色的光泽现在暗淡雾蒙，一点点的褐斑在钥匙上头生长。
对方将双手伸向颈后，轻轻解开了项链的锁头。银光色泽中带点褐块的小钥匙拿在男孩白皙而纤细的手指间，垂下的长链摇摆不定，日光照耀其上也是灰蒙蒙的色调。
男孩把钥匙轻轻抵在他的心口。
“打不开。”稚气的声音低低的说道。
他只能怔怔的望着男孩。
是，打不开，当然打不开，要是错了怎么打得开？
男孩不是他的小锁匠，他心爱的锁匠已经死了。
“鹿晗，门锁有点生锈记得找人修，路上塞车，我晚点回去……”
“数月前发生的连环车祸，死者吴世勋……”
捏紧那张最后的合照，笑得灿烂的脸孔如今不复存在，相纸背面一笔一划下下的诺言已经全数成空。他在男孩离去的房间内继续发呆坐着，直到终于认清自己从未走出数月前的阴影。
薄薄的相纸被攒进手心，他另一手捂着自己的面容，无声地哭了起来。他内心的锁全然生锈、他的钥匙在这世上消失，他已经无药可救。
他被锁住了，他出不来。
出不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锁。
只拆不换，腐朽即无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