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别管我了……”文鸯已经睁不开眼了,说完这句话不知耗费了他多少力气,而贾充却突然就这样固执了,眼里不知涌动的是什么,虽然视线模糊了,却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没事的……,我们会活着出去,然后和以前一样……”
贾充发现自己刚刚包好的伤口处又开始渗血,他扯下外衣布条又一道道地扎紧,这时耳边又传来了一声爆鸣,冲击力使得他一头扎进了文鸯的怀里。
“没事的……”不知他是在说服文鸯,还是在说服自己,他看着那些重要的伤口就要被自己包扎完毕,心中依旧浮出一丝希望,“你好好的,我就和以前一样……”
贾充一个人低着头在那自言自语着,眼里的液体不知是被烟雾呛出来的,还是积蓄了如此多年的,一滴滴,一颗颗,晶莹透亮得扎着文鸯心疼。他无法睁眼看到他的眼泪,却依旧能听到他的低泣,他想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他想和他说,他真的没事,就算——
就算没他,他也要活的好好的。
“……走。”贾充用自己的身子架起了文鸯,虽然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和谐,甚至狼狈至极,可是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文鸯的嘴角一丝丝地向外渗着血,染得贾充肩上一片鲜红。又是一声爆炸,贾充脚下一个踉跄,就这样压在了壕沟里的尸堆上。而他依旧撑起自己的身子,扶着文鸯,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脚下的路其实更漫长,更何况肩上的人的呼吸已经渐渐微弱,他怕他会听不见……
“次骞……?”他试探着开口,耳朵从各处的爆鸣声中依旧捕捉到了他的一声微弱的“嗯?”。
“……陪着我。”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想和他诉说以前的许多许多,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似乎那些东西太久远,如同记忆深处浮上的一丝轻波,风一吹,便又荡漾了开去。
文鸯被贾充架着一颠一颠地走着,他已无力再给那人拉出一丝令他安心的微笑,他多想回复他一声“嗯”,可就连如此微小的愿望在此刻也成了奢求。
贾充扶着文鸯在一处坐下,这里的硝烟稍微淡去了一些,而壕沟也差不多到了尽头。他将一把左轮塞到文鸯手里,然后用就连自己也感觉底气不足的声音说道:
“次骞,你不是军人么,军人是,不惧这些的。”
文鸯没有回答。
他将文鸯推上地面,然后自己也跟着跳了上去,为了不引起敌军的注意,他只敢拉着文鸯后背的带子一路匍匐着前行,自己每向前一步,就跟着将文鸯也拉一步。
就在面前了……
不远了……
贾充从未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心力交瘁。文鸯的呼吸已经慢了许多拍,但至少还有微弱的气息,他安慰着自己。他看着他沾满血污的脸,那张脸,不知为了他,绽放了多少次笑容。
“次骞,你还记得么……”
他有些絮絮叨叨地开始自言自语,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给自己鼓劲,而文鸯的睫毛也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其实文鸯很想叫他不要再说了,因为再说,或许他连让他离开的勇气也要被他磨掉了。
贾充忍着内心的难受一点点地拉着文鸯向前挪动,天上甚至传来了飞机的呼啸声。他无力再抬头去看,因为他似乎已听到有人的喊杀声,就这样从后面,直直地向他扑来。
他似乎早已知道,能到这里的人也只能拼刺刀了,他不仅没有躲避,反是两手撑在文鸯身侧,一滴泪水滑过他的面颊,滴到文鸯的脖颈里。
我们,是不是,就这样,可以在一起了。
世界似乎就这样静了下来,他用余光也扫到了那把银亮锐利的的刀刃,下一秒,就会直直没入他的身体之中,然后,就这样,同他一起,静默地等待着死亡。
可他听到的,却不是身体被刀刃穿透的钝响。
“砰!”
文鸯手里的那把左轮枪管还在冒着烟,身体早已成这个状态的他怎么可能打得准。贾充的心里倒反生出一种更悲伤的凄凉,他从左肩抽出刀刃,一下就插入了那人的脖颈中,甚至直直地横穿了出来。
不去理会后面的人,贾充低下头,鼻尖抵着文鸯的鼻尖,泪水一滴滴地晕开了文鸯脸上的黑红,他无声地呜咽着,他多想给他一个拥抱,却怕这一抱就将成为永别。
他感到他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那早已凉透了的眼泪滴进他的衣襟里,二人相隔如此近,以至于文鸯觉得似乎只要微微一动头就可以碰到贾充的薄唇,他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线,微微抬起头点上了那双梦境中亲过了无数遍的唇,然后再次倒在了地上,只留下了一句——
“……活下去……”
呼啸而至的飞机在战场上投下一颗颗炸弹,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深色人影便是贾充所心心念念的援军,可是他身下的这个人,却再也没法看到了。
那个说要等他回来的人。
那个在大街上单膝跪下向他求婚的人。
那个称赞的做鱼做得很好吃的人。
那个就算身负重伤也一直在保护他的人。
那个知道自己不行却一直不想再拖累他的人。
那个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心心念念挂着他的人。
“次骞——”
贾充无力地在黄沙漫卷的战场上独自哀嚎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洗过他的面庞,他的伤口,激起一阵阵痛意,而这些,都比不上面前人离去痛苦的万分之一。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拿他这一生的所有运气,来换得他的一生安度。
可是他不能。
他在每场战争中都幸存,却没法和自己最在意的人打胜最后这一场战役。
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不幸的人。
天给了他所有的运气,却没能让他多留住他一刻钟。
他也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