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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琳经常感到挫败。比如,她从来不敢上课时对着老师的眼睛主动举手回答一个问题;再比如,她从来不敢逾越“中学生必读书目”向图书馆的另一排书架迈去一步;就算爸妈破天荒地吵上一架,她也不会冲上去把他们拉开,而是默默地撤回自己房间,关上门摊开作业了事。这些时候,她为自己的温吞胆怯感到由衷的挫败。
可是这样的她居然和极具攻击力的彭程相熟了。
当那个占用面试时间抽空去跟女朋友煲了个不长不短的电话粥的、货真价实的文学社前辈说着“彭程啊抱歉”推门进来时,彭程腾地站起来碰倒了椅子,指着陈慧琳说“把这小姑娘收了吧”。门口的人愣了足有十秒然后哑然而笑:“彭程你这是……遁入佛门了么?改行收妖怪了?”
彭程是A大新闻系的风云人物,最近风头正健,前不久刚单枪匹马去做访谈把招生办主任呛得说不出话来,硬是在校内BBS头版连续霸占了两周。他约陈慧琳吃饭把陈慧琳弄得受宠若惊,要不是文韬在旁边一直起哄“他一定是对你有意思”,她真的打算拒绝来着。
文韬没见过彭程,她对什么校内牛人从来不感兴趣。陈慧琳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一种幸运,是她一定要用力抓住的机会。可是几次下来什么都没发生,牵手没有拥抱没有连平淡地摸摸头也没有。不过陈慧琳已经很满足了。在学校烟火缭绕的小食堂、路边的小超市、街边的大排档,她已经先于别人一步,在彭程的眼里发光了。
“哎呀他绝对是喜欢你!”熄了灯之后文韬还在一片黑暗里大声议论着,“连吃得油光满面的脸都要拍照留念!……陈慧琳你赶快出手吧!”
陈慧琳在被窝里抱紧枕头,检讨着这天早些时候她展现在彭程镜头里的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也不敢甜蜜地笑一声应景。
和彭程在一起总会谈起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尤其是出校打牙祭的时候。
有一次说到高中时期的糗事。陈慧琳突然想起那个好久没联系的语文老师:“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叫蒋礼……有一次讲李商隐的《马嵬》,他一激动居然说了句,……什么来着,‘唐玄宗来到马嵬坡,六军突然同时驻马,……要求处死唐太宗。’(……)”彭程笑得直不起腰来,他挣扎着说:“那有什么,不就是口误么。像我,我高一的时候都还一直以为,王蒙和王朔是兄弟。”(……)陈慧琳说:“我以前还一直觉得,河是那样流的,就是,先流过那些主干,再通到那些枝枝杈杈去。……你别不信啊,”她偷偷瞄了一眼彭程的表情,目光很快地缩回来。“学了地理才知道那些又细又小的才是发源呢。”彭程帅气地笑了笑,口气仍是轻快的:“傻了吧你,这是常识吧?河流只有越流越宽大的啊,多少支流聚在一起才有后来的声势啊。”陈慧琳 “嗯”了一声,转头看他,在路边烧烤摊的浓烟里,他神奇地用这样的口吻说出了这样一句貌似深沉的话。
浓烟和吵吵嚷嚷的市井像块毛玻璃把彭程隔远了,她急于把他抓回来,但不是用手。趁着他背过身去接小贩递来的牛肉串,陈慧琳急急忙忙地问他:“你当初为什么要推荐我进文学社啊?”彭程好像被溅起的火星烫了下,抽手狼狈地转身:“啥?”陈慧琳执着地追问:“你当初为什么推荐我进文学社?”那一刻她确信她在彭程的黑眼睛里看到了别样的东西。彭程笑了。他认真地说:“我当时觉得,你那会儿急得要哭出来,却又一遍一遍说着‘卡尔顿很伟大,真的很伟大’的样子,简直可爱极了。”
“是……吗。”这算是表白吗?陈慧琳不敢想,默默地移开目光,后退了一步,不敢和他挨得更近一点儿。
是真的吗?那回答多蹩脚啊。她说给文韬听的时候,文韬差点儿没把她从五楼宿舍里扔出去。“你傻呀?《双城记》,多么完美的对人性的拷问!伦敦和巴黎,达尔内和卡尔顿,多么相似的两座城!亦正亦邪的革命者和贵族,善与恶在内心的交锋!”她恶狠狠、恨铁不成钢地吼陈慧琳,“……你至少多说两句吧?!”
陈慧琳何尝不感到挫败啊,可是这是她在破碎的记忆里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东西。她不是文韬,她没有办法为了某种信念投身到什么永恒的美里去;她在图书馆耗费的所有时光,不过是潜意识里为了消磨她平淡空虚的生活,而去编织了另一段生活的平淡与空虚。她不记得技巧,不记得作家的笔力,只记得那个抽丝剥茧的故事,和那个主人公心里永不磨灭的善念。
也只能说这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