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夜色已临,一轮明月正悬于半空。清辉之下,朝兮递过来的酒杯中也闪着清冽的光。“碧螺杯,十年女儿红。”我微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朝兮亦笑:“传书,你虽年幼,却心思清明,常人远不及你。”半晌又叹:“明年此日,便是你笈笄之时。时间好快,当年抱你回来时,你才是个婴儿。” 朝兮说过,他是在路边花丛中捡到的我,还感慨那时的我虽小,却已眉目如画,灿若春花。我戏言:这么美的女婴,怎会有人遗弃?莫非是仙子下凡,化作女孩投身花丛?朝兮笑而不言。“那或是前世受了你的恩惠,今世来报恩的?”朝兮仍是笑,脸上却已怅然。 我从不知道朝兮多大,似乎从我小时起,他便是那个样子,眉清目婉,温和敦厚。威严如长者,却也可亲如兄弟。孤身一人,带着我栖于这凤来峰顶。平日上山采药,济世救人。来求医的人,皆称他为“神仙”。 小屋每日药香袅袅,我与朝兮相对而坐。晒药蒸煮,也是神仙一般安逸的日子。 也常有治愈的人上山感谢。或赠以银两,朝兮婉言相拒,不辞,便施以穷人,聊作药资。那日,便有一个书生,携一支茯苓,来送给我们。朝兮不在,我轻声谢过。端水沏茶,略作款待。 过了几天,山上便多了几个陌生人。我不知何意,躲在里屋,心中隐约不安。 是夜,山下华灯初上,月色撩人。朝兮却立于院中,久久未睡。我悄然至他身后,却听见他轻声叹息:“传书,上次送茯苓那公子,私心倾慕于你,请人前来提亲…”我笑而不答。“传书,他家底盈实,人品敦厚,原为书香世家…”“传书,他若娶得你过门,必会百般珍惜…”“传书,你意下如何…” … … 朝兮,原来你已嫌弃我了吗?要将我同世间千万女子一样,嫁入深闺。从此侯门深似海,竟再也不得见半点天日。 秋露微凉,我站在他身后,字字清晰:“一切但凭先生做主。” 声冷如露,朝兮无语。 至此,那茯苓后生,便日见频繁的在山中出现。或天麻,或葛根,一次,竟携了一支千年首乌来。 果如朝兮所说,他是个清秀斯文的人,言语亦不多。我若煮药,他便为我添柴,若晒药,便擦净箩筐,依次摆好。而朝兮,外出采药的日子更多了起来,常常尽日不归。 待我发现朝兮身染沉疴,已是半年之后的事。开始只觉得他精神疲惫,面容憔悴,以为是采药爬山所累。直至水米不能进,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枉学这么多年医术,竟看不出他身染何疾。 我痛心不已,却每日强作欢颜,陪在他身旁。夜间翻遍古今医书,妄图找到医治之法。 只是朝兮,仍一日日的消瘦下去。 转眼已是二月,春色暖人,春光甚好。朝兮一日忽然有些精神,让我扶他到室外坐坐。放眼望去,满山尽是遥看近却无的绿色。我看着朝兮的眉眼,竟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曾生病。甚至不曾年轻,也不会老去。就这样一直从开始,到现在,直到时间消逝,天地为竭。 “传书,”朝兮含笑:“你记得小时与你常玩的游戏吗?”我一愣,随即释然,摊开掌心。 如此大好春光,赏心乐事,在我看来,却如萧瑟之景,满心凄凉。朝兮的手指,很快便被我的泪水打湿。 朝兮走后,我便如寻常一样,独自上山,晒药蒸煮,济世救人。只是,再也不敢去叩朝兮的屋门。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去。流年似水,波澜不惊。那天,去溪边洗衣。几个浣衣的村妇在我不远处,嬉戏泼水。我微笑的看着她们,阳光下,水花四溅,她们的歌声也随风飘来:“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我手中的衣物无声的滑落。 月夜,我久久立于院中,望着山下一片灯火。恍惚间,身后一人悄然而至。“我的限期已经到了吗?”我缓缓转过身,凄然一笑:“这样也好,也算无疾而终。”黑衣皂隶目光闪烁,声音犹如天外:“不是,只是有个人在等你。”黄泉路,鬼门关,七星殿,阴惨惨的火光伴着隐隐传来的凄怨鬼哭,让我不寒而栗。我究竟与何人结下如此仇恨,竟令他不愿重生,而在这冰冷凄寂的地府等我?前方人影幢幢,奈何桥畔,孟婆含笑递过一碗碗汤,让鬼魂们卸掉前世的记忆,重新清白做人。而孟婆身边的那个人,青衣长发,笑容恍若隔世……朝兮。原来你已在这,等我很久了…… 我们原是蓬莱的露珠,只因为我所谓贪念,被责罚至六道轮回,你舍弃半生寿命,换我至人道,却因此与我半生交错,颠倒半世乾坤。 忘川边,三生石上,我抚摸着你世世背负的记忆,心痛如刀割。朝兮,朝兮,这些记忆如此沉重,生生世世,你如何承担……半生匆匆,你苦心经营,想为我把前途安排的花好月圆 ,繁花似锦。是因为,你知道这一世,必须要喝下孟婆汤。而我们不必说来生再见,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彼此的来生了……“传书,我已经等你等的太久,不能再等了……朝兮,我的眼泪溅湿了彼岸的花朵,可是你没有看到,我将孟婆的汤,一并悄悄倒在了花上……朝兮,这些记忆,就让我来背负吧……三月,天街小雨,草色近却无。我白衣,纸伞,缓缓绕过一条小巷,打算到茶馆小憩一下。背后一个人影,已跟了我许久。收伞坐定,小二的笑脸连同举岩茶一并端了上来。而跟随我的人,也随之坐在了对面。“我不是乞讨,也非求人。”她妆容虽无,却是一幅大家风范:“家道中落,举家食粥亦难,更无力抚养孩子。久闻您是神医,恳请收下幼子,教他以后济世救人。”我看着她怀中的孩子,熟悉的眉眼历历在目。这是命运的宽容,还是上天再次不怀好意的玩笑……“他叫什么名字?”“尚未取名。”我唇边牵起一丝微笑。“就叫,朝兮吧…….”三月烟花,一汀烟雨。恍惚间,似乎就在昨日,燕草碧色中,他在我的手心,一字一划的写过…..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