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尘 湮
薪抬头,直直注视着那人的眼,仿佛从孩提时一直望到了那风雪交织的一夜,他一眨不眨地望着,生怕那人会凭空消失一般。
“那你便当作是我诓你,就这么走回去,好不好?”
“可是……”
“我会在那一头等你。”
薪盯着那人,似乎被那带着几许倦意的微笑触动了心神,他慢慢勾起唇,轻道,“好。”
转身的动作有些迟滞,那些疼痛依旧啃噬着肌骨,可他走得很坚定,一步一步,都心存希冀,直到最后一刻,他忽然转过头去,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白点,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犹如初雪般明亮悲伤,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徒然冻结。

冬至过后,长安城又落起了雪,将红尘三千都埋葬得干净。
门没有关,连门口那屏锦绣都被移去,一眼就能望到底,唐麟看到那白衣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背脊紧紧靠在窗边的白墙上,寒光在窗下落成一弧剪影,却分毫都印不上他的衣角。 那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那一眼,惊得唐麟当下就吼起来——
“你的眼睛怎么了?”
“是唐将军啊……”薪伸手轻轻挪了挪眼上的布条,语调平静,“被雪晃了眼,不碍事。”

“医者若在行医时害人,他日必将十倍报于己身……你竟然连这个都替我受了……”薪低着头,只觉得眼睛疼得厉害,火烧火燎似的,却流不出半滴泪来,“慕慈,你成日都在算计些什么?算到最后,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他什么都没算错。”
唐麟忽的抬起眼,嗤笑一声,道:“如今我因他之事离开了白虎堂,还顶了他的位子,小胡升作了左监门卫的上将军,连监门卫都因之前的事而洗白,他家那小丫头现下由小胡照顾着,我和他也……什么都没错……”
“是啊,连我都……”薪一手捂住眼,长声叹息,“或许慕慈早就看透了最终的结局,只是他不说,又或许,即便他说了,也无人应和。这条路上,他走得太累,我们都不懂他的苦心孤诣,更无法分担,可他却时时刻刻都在替所有人谋划……”
“而我们活了下来,在他的布局里,都走向了更好的命运,可是……”
“呵……”唐麟摇了摇头,脱力般靠在案边,晦明不清的表情隐在黑影里,“可是,这却不是我们想要的。”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至极,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然而斯人已去,一切都已无从改变。

直到很久之后,唐麟才轻声问道,“大夫,你往后如何打算?回家乡去吗?”
他怀里拽着慕慈那日交给他的房契,默默地看着薪,指尖在地契上来回摩挲,却始终无法将它拿出。
“我要留在长安,看到最后一刻。”薪心头一阵阵刺痛,他忽的仰起头,笑得绝望,“他愈是如此,我就愈是要忤逆他。”
“那你家乡……”
唐麟紧紧握着那房契的一角,忽的说不出话来,因为对面的那个人,轻轻放下手来,连蒙眼的布条都一并扯了下来。
“他是我,永远也回不去的家乡……”
那双浅色的眸子,沉如死水,眼底的那一轮明月,终不复当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