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第二乐章是行板,有个著名的主题。那个乐章不断发展和变化,铜管声部在明亮的C大调上突然吹响,那不该被称为众赞歌,那是凯旋的号角!而后气氛突然又转入阴沉,乐章开始转调,渐轻到极弱的程度。简而言之:欢庆时刻未到。
说起这个C大调主题的转调段落,不同的指挥家处理方式截然不同。蒂勒曼指挥得非常温和,好像成了一个甜蜜的幻景。而伯恩斯坦恰恰相反,诠释得非常忧郁,就像美好光辉的事物忽然间黯然失色。
T: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脱胎于变奏曲,可看作变奏戏剧学的一部分,也就是改变配器,改变音型,加入更多音符,重新整理和弦等等。它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推进。第二乐章和之前的乐章正好相反,第一乐章的意图是黑暗力量的凯旋…..
K:贝多芬深入地加工了慢乐章的主题。"有趣"是个极妙的形容分类,有趣的作品并不是很多。但一首美丽简洁的爱情诗、或是一首曼妙的如歌乐章,像月光曲首乐章那样,是更难以创造的。
T:贝多芬在此付出了极大精力,首先在音乐上,他努力保持和第一乐章命运动机的关系,其简洁易记的特点都保留下来了。
K:我始终没弄懂慢乐章里的一个段落,您和其他的指挥家处理得也完全不一样。这里乐谱标为“稍快”(Piu Mosso),切分节奏。这是一个嘲笑吗? 您的演绎听起来变化更大、更欢快积极。我弄不懂这个地方,所以觉得很神奇。
T:它神奇是因为它引导向第二乐章尾声,标志着尾声的开始,整个尾声都标明了“稍快”。
K:但之后,稍快段有个显著休止,停了下来。
T:是的,它让您对尾声有了心理准备。我视其为一个小插段,贝多芬之前也曾用过类似手法。那个全休止符在此也是意味深长,我觉得这儿很特别,他为什么要中断音流呢?我觉得答案是这样: 一次他静观,下一次他跟上。我认为这里没问题。有时,我们未免顾虑太多了。
K:我们不应该找出问题所在吗?
T:但要避免过度诠释。我的原则是: 接受它,那么一切就会变好。
K:对,有时您必须说服自己说——就这样接受吧,意味着某种放弃。
T:不是不是!但您有点说对了,可那不是主动的放弃,或者我们可以说是有力量去承受无法改变之事?说放弃,总是很糟糕的事,尤其是在诠释作品中。但如果你总是绞尽脑汁,去挤出些内容,人们是不会从中得到享受的!
您必须自问,这样能带来什么?或者您如此努力,只是希望能产生瞬间的灵感?有时,我冥思苦想相关的诠释难题而不得。但当我沿街散步时,却突然得到了那个答案——知道了如何该去做这个转调。
K:的确,有些事不能强求,只能听其自然。
T:有问题是好的,但是当您发觉弄它不懂,也许这个“稍快”段落让你数十年都想破了头,然后,它一下子变得完全符合了逻辑!
K:无论是表现贝克特、贝多芬还是哈姆莱特,总有人嚷嚷——表现过度了! 就按它原样去做,让它尽可能好就行了。有趣的是,人人都这么说,可常常还是表现太多!为什么? 因为难题藏于事物本身之中,迫使你努力去把握它们。
T:我登上指挥台前,脑中总有一幅音乐图景,我非常精细地将之视觉化。但我不知道是否能和下面的乐手沟通。您知道指挥在上台前必须做什么吗?一个主动积极的洗脑,彻底清洗!就像衣服洗过了头,深红仅洗剩下淡粉色。由此才能自由地塑造音乐,具有自发性。你要忘掉之前的一切!当然,您得把音乐装在脑子里。之前的构思如果是无用功的话,那就太难堪了。准确说,构思留在脑中,就像壶底的咖啡渣。这个办法是为了让思维再一次得到自由。
K:在清洗过程中,什么音乐对您最有帮助?是弹点莫扎特吗?
T:如果让我随便听点儿什么,那一定是巴赫。巴赫是唯一让我不但能够接受,而且还能提供了对比和转换。它洗净了我的耳朵,当您整个夏天都在拜罗伊特指挥瓦格纳之后,除了《马太受难曲》外,绝不再希望听别的音乐了!
K:回到第五第三乐章的快板,著名的命运敲门主题又回来了,但节奏被重新安排。这个乐章最奇特的是三声中部后的反复,听起来有点神经质,因为几乎都是拨奏,然后突然转向终曲那巨大的胜利狂欢!
我认为这个地方您处理得特别妙,漂亮得像一首炫技曲,像是场拨奏的狂欢!妙不可言! 不过,您不觉得,大量的拨奏出现在一部交响曲里,太古怪了吗?
T:您知道吗,我觉得这里的感觉是幽默。特别让我想笑的就是小调的拨奏段落。我觉得真像一只猫,猫在房顶上蹦跳,瓦片发出咯咯声。这是一个令人放松的瞬间,但让人感觉到,马上将会引入新的东西。但现在,贝多芬用小调来描绘了一只猫,它踩松了瓦片,环顾四周后溜之大吉。它像是有些古怪精灵的秘密——“我想轻手轻脚,但难免碰出点声响”。
K:您的联想能力真强!我们又有一出《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了!
《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剧照
【注:Cat On A Hot Tin Roof,这是田纳西•威廉斯的名剧,后被翻拍成电影,伊丽莎白•泰勒主演。】
T:有人说我天马行空,我曾把布鲁克纳和东普鲁士联想到一起,人们都认为我有毛病。联系布鲁克纳的是辽阔感,而在这里我想到的是一只受惊的猫,它迅疾转身溜走,大管表现的不就是这个场景么?
K:太棒了!听你这么描述真是好玩!
T: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的——猫又溜走啦!
【注:蒂勒曼曾在一次关于布鲁克纳第五交响曲的访谈中说,布鲁克纳这部交响曲与其让他想到林茨的圣弗洛里安大教堂,不如说是但泽(格但斯克)的圣母教堂,布鲁克纳的慢板乐章在他脑海中的“图景”是东普鲁士的广袤森林、巨大橡树。】
关于东普鲁士的注解即出自这张布鲁克纳第五交响曲的专辑小册子
K:在第四乐章,历经千山万水,我们还记得黑暗之力,它短暂地回来,但我们会觉得那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T:胜利正因为黑暗,才显得更伟大。您也可以用完全不同的手法去呈现第五交响曲,比如用毫无欢乐的严峻手法来处理结尾。但我一定要这样折磨观众吗? 我不这么认为。最终,交响乐的存在是为了欢乐,也包括我自己的欢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