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
周 易
1
“煮汤什么我到？”
“啊？”我转过头，找寻发出这奇怪声音的地方：扭头便看见一张半张着的嘴，舌头在里面来回搅动着一颗糖。这“舌头”看我转过头来，便把糖抵在了牙齿上，嘴唇上下动了动，发出了一句清晰点的话。
“这糖是什么味道？”我这才反应过来，把目光从那张嘴上移开。他狠狠盯着我手上的糖，好像是我刚从他手里抢过去的一样。
“橘子，橘子味的。”
“拾我可。”
我还是没太听懂他的话，但是他做出了个伸出手掌，掌心向上的动作。我估摸着他是要糖，便抠出一颗给了他。他快速地拿回糖，打开糖纸，扔进嘴里，靠在椅子上，开始用舌头搅动起两颗糖来。我看着那半张着的嘴里翻滚的两颗糖，觉得很不自在。而他一点不在意，表情愉快地坐在那儿吃着糖。
2
这个同时吃两颗糖的人叫李鲜，后来成了我亲密的朋友。但在刚才，直到他找我要糖的时候，我们还是不熟识的。我只知道他从城市另一边的学校转来，仅此而已。
那天下午课上得很快，化学课开始时，课代表说要去做实验，我们便面露喜色地跑向实验室——并不是出于对实验的热爱，而是相对于上课，实验的确是让人轻松的事。
“钡，重金属，同学们用镊子夹。”化学老师踱着步，自顾自说着。教室里吵吵嚷嚷，老师突然大叫一声:“那位同学在干什么！”全班顿时安静了。视线齐刷刷地望向我这边，我吓得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发现原来大家都盯着我的同座。他从广口瓶中夹起了一个灰白色的小块，丢进了嘴里。
老师两三步就跨了过来，看着李鲜空空如也的嘴，汗一下子淌了下来。“快快！你快把他送医务室！拿牛奶！给他喝牛奶，快快快！”化学老师心急火燎地看着我，全班同学也跟着他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呼地一下起身，拉起李鲜冲下实验楼。
3
医务室的大妈在盯着李鲜灌下两盒牛奶、平静地躺回床上后，才松了口气，嘟囔着带上门，上楼和老师汇报去了。我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刚才的奔跑让我难受极了。我望着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李鲜，没好气地问:“你干吗吃它啊？”
“啊？”他依旧仰面朝上，嘿嘿地笑起来,“想尝尝味道。”
“化学药品能有什么味道？”
“有味道啊。”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看见他又微微张开了嘴，舌头顺时针绕了一圈。
“刚开始只是有点辣。星星点点的，像是附着在肉串上的辣粉。”他咂了咂嘴,“但它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味道便开始变得重起来了。我感觉它笨拙地在我舌头上绕了个圈，就像在上面打了个结，勒得紧紧的。我感觉舌头有点发麻了，但这沉重的苦味还想拼命地往里钻，我的舌头被它死死地钳住。我正想着快点把它吐出去，化学老师就突然一喝，我脑子一热，就莫名奇妙地咽下去了。哈哈，不过那钡真难吃啊。”
“会有这么多味道？”我被他说得云里雾里。
“当然，味道很多呢。你总是觉得吃什么东西只会有一两种味道吧，因为味道刚到你嘴里，你就把它咽下去或吐出去了。”
“那你怎么尝到的？”
“这个，”他脸上露出兴奋，抓了抓头发翻身坐了起来,“说是不行的，你要跟我来。”
4
我们溜出医务室，出了学校大门。李鲜迈开大步走起来，我只好跟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向我展示什么。
他拐进一个巷子，在几张露天餐桌前停了下来，然后熟练地拿起两张凳子，示意我坐下。接着他扯开嗓门，向着不远处一个悬着灯泡的门面喊了起来:“老板，两碗牛肉面，两个甜饼！”
黑暗中有个人应了一声。没过多久，东西端了上来，昏黄的灯光顺着桌子爬进碗里。“我请客。”他低下头，吹了吹面，尝了口，舌头猛地缩回,“面有点烫，我们先吃饼吧。”我拿起饼，咬了一口。廉价松垮的面粉，不均匀的油层，粗糙的饼面，实在没什么特别。
“好吃吗？”他很关切地问。
“很普通，不就是甜饼吗。”
“你看你看，”他拿起甜饼晃了晃,“放在嘴里嚼几下就咽下去，这只是肚子有感觉，要用你的舌头啊，你看我来尝给你看。”
他轻咬了一口，用舌头灵巧地把饼推回口里。“嗯，饼面有点硬，不很完整，偶尔有缝隙。油炸和芝麻的缘故，让表面变得很崎岖，我的舌头一直在颠簸。油的腻味和芝麻的咸味已经率先到达了，是来向我报告下面的访客的。”我把饼推向臼齿，开始嚼动。“表面已经软化了，有微微的甜味，不断地在增强，应该是糖浆在迫不及待地上涌。它很顺滑，温柔地
攀上来，在我的舌头上轻轻地铺展开，渗进我的味蕾。甜味不是很强烈，但很轻巧，让人愉快。”
他继续嚼着，眉毛轻松地舒展开。“甜味够了，”他又开口,“开始有点多了，多了会发苦的。不过没事，刚才的面粉会恰到时候地赶过来，把它阻隔起来，这样甜味又会像刚才那样刚刚好了。面粉之间还藏着活泼的味道，有些冲，啊，应该是葱花，真是好调味剂。它们
就像在我的嘴里作画似的，严肃的灰白色衬托着光彩照人的红色，绿色跳跃在中间，拥簇着灿烂的黄色，不多不少，嗯，好吃好吃。”
我看着他那如痴如醉的表情，简直不敢相信他咬了和我一样的甜饼，仿佛他拿在手里的是块躺在镂雕器皿、中的糕点。
5
“喂，面可以吃啦。”
我回过神来，脑袋昏昏地盯着面。
“你照我的样子试一试吧，千万别急匆匆地咽，尝了再咽。尝，你就知道它真正的味道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慢地咀嚼过，但很快我有了收获。本来陈旧的味道中突然夹进来新的感觉，不再是只有辛辣的牛肉、面汤的味道了，还有光滑的香菇味和略显生硬的胡萝卜味，偶尔出现的花椒还制造着零星的麻味的爆炸。味道的变化让我感觉到本来应出现在我嘴中的红
色大块逐渐被撕裂开，和新加进的棕色、浅蓝色、亮黄色一起被拉成细长的线，它们旋转翻腾，纠结，分散，融合，没一会儿纷纷各自离开。嘴中的味道不再是独奏，这会儿从四面八方传来，洪亮而和谐。也不再是独舞，光影错综复杂，却有序地交织。
我的舌头被强烈地撞击着，一会儿是躁动，一会儿是静谧。口腔回荡着热气，汤汁穿行在齿间，味道时不时猛地聚集，向上冲去，让我有种措手不及的眩晕。只感觉面部被分开了，五官飘渺地在空中浮着，味道从嘴里牵出一根紧绷的线，这才将它们拴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李鲜看着我笑起来，我也笑起来，哈哈地笑起来。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刚才的不可思议。我的舌头难道真的一直被铐了起来直到刚才才被放开了？如果刚才的味道真切的话，那我真该为我十多年的饮食经历感到汗颜了。我都吃过些什么啊？
6
第二天我心情不错地来到学校，刚打开书便听到烦躁的脚步声。李鲜一屁股坐了下来。
“昨天的面真好吃。”我低着头，用高兴的语气和他打招呼。他没回答我。只听见他不断用脚磨着地面的声音。我以为他又在吃糖，一抬头，却看见他紧紧地抿着嘴。
“怎么了你。”
他把嘴张得小小的:“我麻烦大了，味道到处都是，我快尝得晕过去了。”
“味道到处都是？”
“我不能多讲话，语句中有的关键词好像也会带着味道。也就是昨天和你分手后我回到家才有的情况，我吃着糖看电视，学着广告里的人念了一句词，就发现嘴里糖的味道变了。我还以为是糖有夹心，没在意。过了一会我又跟着脑白金里的小老头唱起来，发现味道又变了，酸得不得了。可我吃的是巧克力糖啊，哪来的酸味啊？”
李鲜的无精打采持续了整个早上，终于被眼尖的语文老师挑了出来。她用力拍了拍李鲜的桌面，尖刻地道:“这位同学，请你来朗诵课文吧。”
李鲜站起来，一听念课文，脸都白了。但他没有还口的理由，只得慢悠悠地打开课本。我想他那张脸一定会因为嘴里纷繁的味道而变得扭曲起来，然后让语文老师更加愤怒。我无奈地摇摇头，等待悲剧发生。
“田园，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李鲜咽了口唾沫，他的表情突然舒展开，声音开始变大。“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李鲜的语调明朗起来，语句更加连贯，念了一段半后，再没有任何的停顿。他的声调变得抑扬顿挫起来，诗中的喜怒，长短句之间的时间间隔，他令人惊奇地把握得恰到好处。他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准确地配合着情节的变化，就像在念自己的作品。全班没声了，每个人都认真地盯着课本，仔细听着李鲜这投入的朗诵。“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李鲜放下课本，坐下来了。安静仍然保持着，语文老师也愣在那里，半晌，她回过神来:“很好，读得很好。”
7
“你猜怎么着？”李鲜把我拍得生疼,“我从未尝过那么好的东西。”
“你是说那文章？”我揉了揉肩。
“对啊，我开始以为又要有奇怪的味道折磨我了，但刚一起头，就发现牙齿间凉嗖嗖的。我越往下读，这清新的味道越发深入我的嘴里，我不想将这味道放走，就开始扯开嗓门往下读了，果然朗读文章不停顿，这美味就会一直存在我的嘴里。”
“你是说??”
“噢，我明白了，是那些零散的词，粗制滥造的广告语，才产生怪味的，它们因为没有什么章法韵律，尝出来的味道自然也是如此。但只要文字是精致的，到嘴里就是另一番的滋味了。现在我大可不必担心了，而且还有无数的佳肴，随时可以让我饱口福了。”
8
李鲜真的开始尝书了。他告诉我鲁迅的文字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辛辣，而是口味偏咸，还有着丝丝缕缕的酒味；爱伦坡的东西腥味很重，像是五分熟带着血丝的牛肉；卡尔维诺的文字是没放太多糖的糕点，没有滑腻的口感，有的只是令人镇静的甜味；杜拉斯的作品要看情况而定了，调味的东西放得很多，却不杂乱，味道有些怪异但绝对也是别具风味。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夸张地咽着口水。
正当他手舞足蹈地说着今晚的尝书计划时，他的桌子被敲了敲。“李鲜，出来我有话和你讲。”我看见语文老师把他叫了出去。老师从脸上挤出笑容，递了一张纸给他，嘱咐了他点什么，又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回来了。
“怎么了？”
“什么演讲比赛。”李鲜抖了抖手上的纸,“她说让我参加，稿子她给我写好了，让我回家练去，到时候照着读。这回要出洋相了。”
“不会的，拿出读《归去来兮辞》的水平就行。”
“能一样吗？”他把稿子折成豆腐块，塞进了口袋。
9
李鲜压轴出场，他吊儿郎当地走上演讲台，从口袋里掏出豆腐块，展开。我们语文老师表情复杂，可能是后悔没让李鲜把头发理理，不过她又露出了微笑，因为她看见李鲜已经摆出了朗读的姿势，她想着有她感人至深的稿子，再加上李鲜的投入，第一肯定拿下了。
“人生就像浩瀚汪洋中的一条小舟，就像??”李鲜还是那副做派，开始声音很小，第一段读完，他突然提高声音，正当大家以为他要真正开始时，突然传来了怪声:“咳咳，又苦又酸。”
李鲜的干咳声通过麦克风响亮地传遍全场，语文老师的脸色变得无法形容。稿子放在了演讲桌上。全场悄无声息，目送着李鲜“啪嗒啪嗒”地走过过道，推开礼堂大门，消失在橘黄色的阳光里，刚才的沉默终于绷不住了，礼堂里炸开了锅。
“这就完了？他去哪儿？”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估计去吃牛肉面了。”我笑着回答，起身离开。
（芊芊文樵摘自《萌芽》2009年第3期，视觉传达图）
周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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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汤什么我到？”
“啊？”我转过头，找寻发出这奇怪声音的地方：扭头便看见一张半张着的嘴，舌头在里面来回搅动着一颗糖。这“舌头”看我转过头来，便把糖抵在了牙齿上，嘴唇上下动了动，发出了一句清晰点的话。
“这糖是什么味道？”我这才反应过来，把目光从那张嘴上移开。他狠狠盯着我手上的糖，好像是我刚从他手里抢过去的一样。
“橘子，橘子味的。”
“拾我可。”
我还是没太听懂他的话，但是他做出了个伸出手掌，掌心向上的动作。我估摸着他是要糖，便抠出一颗给了他。他快速地拿回糖，打开糖纸，扔进嘴里，靠在椅子上，开始用舌头搅动起两颗糖来。我看着那半张着的嘴里翻滚的两颗糖，觉得很不自在。而他一点不在意，表情愉快地坐在那儿吃着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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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同时吃两颗糖的人叫李鲜，后来成了我亲密的朋友。但在刚才，直到他找我要糖的时候，我们还是不熟识的。我只知道他从城市另一边的学校转来，仅此而已。
那天下午课上得很快，化学课开始时，课代表说要去做实验，我们便面露喜色地跑向实验室——并不是出于对实验的热爱，而是相对于上课，实验的确是让人轻松的事。
“钡，重金属，同学们用镊子夹。”化学老师踱着步，自顾自说着。教室里吵吵嚷嚷，老师突然大叫一声:“那位同学在干什么！”全班顿时安静了。视线齐刷刷地望向我这边，我吓得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发现原来大家都盯着我的同座。他从广口瓶中夹起了一个灰白色的小块，丢进了嘴里。
老师两三步就跨了过来，看着李鲜空空如也的嘴，汗一下子淌了下来。“快快！你快把他送医务室！拿牛奶！给他喝牛奶，快快快！”化学老师心急火燎地看着我，全班同学也跟着他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呼地一下起身，拉起李鲜冲下实验楼。
3
医务室的大妈在盯着李鲜灌下两盒牛奶、平静地躺回床上后，才松了口气，嘟囔着带上门，上楼和老师汇报去了。我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刚才的奔跑让我难受极了。我望着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李鲜，没好气地问:“你干吗吃它啊？”
“啊？”他依旧仰面朝上，嘿嘿地笑起来,“想尝尝味道。”
“化学药品能有什么味道？”
“有味道啊。”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看见他又微微张开了嘴，舌头顺时针绕了一圈。
“刚开始只是有点辣。星星点点的，像是附着在肉串上的辣粉。”他咂了咂嘴,“但它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味道便开始变得重起来了。我感觉它笨拙地在我舌头上绕了个圈，就像在上面打了个结，勒得紧紧的。我感觉舌头有点发麻了，但这沉重的苦味还想拼命地往里钻，我的舌头被它死死地钳住。我正想着快点把它吐出去，化学老师就突然一喝，我脑子一热，就莫名奇妙地咽下去了。哈哈，不过那钡真难吃啊。”
“会有这么多味道？”我被他说得云里雾里。
“当然，味道很多呢。你总是觉得吃什么东西只会有一两种味道吧，因为味道刚到你嘴里，你就把它咽下去或吐出去了。”
“那你怎么尝到的？”
“这个，”他脸上露出兴奋，抓了抓头发翻身坐了起来,“说是不行的，你要跟我来。”
4
我们溜出医务室，出了学校大门。李鲜迈开大步走起来，我只好跟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向我展示什么。
他拐进一个巷子，在几张露天餐桌前停了下来，然后熟练地拿起两张凳子，示意我坐下。接着他扯开嗓门，向着不远处一个悬着灯泡的门面喊了起来:“老板，两碗牛肉面，两个甜饼！”
黑暗中有个人应了一声。没过多久，东西端了上来，昏黄的灯光顺着桌子爬进碗里。“我请客。”他低下头，吹了吹面，尝了口，舌头猛地缩回,“面有点烫，我们先吃饼吧。”我拿起饼，咬了一口。廉价松垮的面粉，不均匀的油层，粗糙的饼面，实在没什么特别。
“好吃吗？”他很关切地问。
“很普通，不就是甜饼吗。”
“你看你看，”他拿起甜饼晃了晃,“放在嘴里嚼几下就咽下去，这只是肚子有感觉，要用你的舌头啊，你看我来尝给你看。”
他轻咬了一口，用舌头灵巧地把饼推回口里。“嗯，饼面有点硬，不很完整，偶尔有缝隙。油炸和芝麻的缘故，让表面变得很崎岖，我的舌头一直在颠簸。油的腻味和芝麻的咸味已经率先到达了，是来向我报告下面的访客的。”我把饼推向臼齿，开始嚼动。“表面已经软化了，有微微的甜味，不断地在增强，应该是糖浆在迫不及待地上涌。它很顺滑，温柔地
攀上来，在我的舌头上轻轻地铺展开，渗进我的味蕾。甜味不是很强烈，但很轻巧，让人愉快。”
他继续嚼着，眉毛轻松地舒展开。“甜味够了，”他又开口,“开始有点多了，多了会发苦的。不过没事，刚才的面粉会恰到时候地赶过来，把它阻隔起来，这样甜味又会像刚才那样刚刚好了。面粉之间还藏着活泼的味道，有些冲，啊，应该是葱花，真是好调味剂。它们
就像在我的嘴里作画似的，严肃的灰白色衬托着光彩照人的红色，绿色跳跃在中间，拥簇着灿烂的黄色，不多不少，嗯，好吃好吃。”
我看着他那如痴如醉的表情，简直不敢相信他咬了和我一样的甜饼，仿佛他拿在手里的是块躺在镂雕器皿、中的糕点。
5
“喂，面可以吃啦。”
我回过神来，脑袋昏昏地盯着面。
“你照我的样子试一试吧，千万别急匆匆地咽，尝了再咽。尝，你就知道它真正的味道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慢地咀嚼过，但很快我有了收获。本来陈旧的味道中突然夹进来新的感觉，不再是只有辛辣的牛肉、面汤的味道了，还有光滑的香菇味和略显生硬的胡萝卜味，偶尔出现的花椒还制造着零星的麻味的爆炸。味道的变化让我感觉到本来应出现在我嘴中的红
色大块逐渐被撕裂开，和新加进的棕色、浅蓝色、亮黄色一起被拉成细长的线，它们旋转翻腾，纠结，分散，融合，没一会儿纷纷各自离开。嘴中的味道不再是独奏，这会儿从四面八方传来，洪亮而和谐。也不再是独舞，光影错综复杂，却有序地交织。
我的舌头被强烈地撞击着，一会儿是躁动，一会儿是静谧。口腔回荡着热气，汤汁穿行在齿间，味道时不时猛地聚集，向上冲去，让我有种措手不及的眩晕。只感觉面部被分开了，五官飘渺地在空中浮着，味道从嘴里牵出一根紧绷的线，这才将它们拴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李鲜看着我笑起来，我也笑起来，哈哈地笑起来。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刚才的不可思议。我的舌头难道真的一直被铐了起来直到刚才才被放开了？如果刚才的味道真切的话，那我真该为我十多年的饮食经历感到汗颜了。我都吃过些什么啊？
6
第二天我心情不错地来到学校，刚打开书便听到烦躁的脚步声。李鲜一屁股坐了下来。
“昨天的面真好吃。”我低着头，用高兴的语气和他打招呼。他没回答我。只听见他不断用脚磨着地面的声音。我以为他又在吃糖，一抬头，却看见他紧紧地抿着嘴。
“怎么了你。”
他把嘴张得小小的:“我麻烦大了，味道到处都是，我快尝得晕过去了。”
“味道到处都是？”
“我不能多讲话，语句中有的关键词好像也会带着味道。也就是昨天和你分手后我回到家才有的情况，我吃着糖看电视，学着广告里的人念了一句词，就发现嘴里糖的味道变了。我还以为是糖有夹心，没在意。过了一会我又跟着脑白金里的小老头唱起来，发现味道又变了，酸得不得了。可我吃的是巧克力糖啊，哪来的酸味啊？”
李鲜的无精打采持续了整个早上，终于被眼尖的语文老师挑了出来。她用力拍了拍李鲜的桌面，尖刻地道:“这位同学，请你来朗诵课文吧。”
李鲜站起来，一听念课文，脸都白了。但他没有还口的理由，只得慢悠悠地打开课本。我想他那张脸一定会因为嘴里纷繁的味道而变得扭曲起来，然后让语文老师更加愤怒。我无奈地摇摇头，等待悲剧发生。
“田园，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李鲜咽了口唾沫，他的表情突然舒展开，声音开始变大。“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李鲜的语调明朗起来，语句更加连贯，念了一段半后，再没有任何的停顿。他的声调变得抑扬顿挫起来，诗中的喜怒，长短句之间的时间间隔，他令人惊奇地把握得恰到好处。他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准确地配合着情节的变化，就像在念自己的作品。全班没声了，每个人都认真地盯着课本，仔细听着李鲜这投入的朗诵。“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李鲜放下课本，坐下来了。安静仍然保持着，语文老师也愣在那里，半晌，她回过神来:“很好，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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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怎么着？”李鲜把我拍得生疼,“我从未尝过那么好的东西。”
“你是说那文章？”我揉了揉肩。
“对啊，我开始以为又要有奇怪的味道折磨我了，但刚一起头，就发现牙齿间凉嗖嗖的。我越往下读，这清新的味道越发深入我的嘴里，我不想将这味道放走，就开始扯开嗓门往下读了，果然朗读文章不停顿，这美味就会一直存在我的嘴里。”
“你是说??”
“噢，我明白了，是那些零散的词，粗制滥造的广告语，才产生怪味的，它们因为没有什么章法韵律，尝出来的味道自然也是如此。但只要文字是精致的，到嘴里就是另一番的滋味了。现在我大可不必担心了，而且还有无数的佳肴，随时可以让我饱口福了。”
8
李鲜真的开始尝书了。他告诉我鲁迅的文字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辛辣，而是口味偏咸，还有着丝丝缕缕的酒味；爱伦坡的东西腥味很重，像是五分熟带着血丝的牛肉；卡尔维诺的文字是没放太多糖的糕点，没有滑腻的口感，有的只是令人镇静的甜味；杜拉斯的作品要看情况而定了，调味的东西放得很多，却不杂乱，味道有些怪异但绝对也是别具风味。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夸张地咽着口水。
正当他手舞足蹈地说着今晚的尝书计划时，他的桌子被敲了敲。“李鲜，出来我有话和你讲。”我看见语文老师把他叫了出去。老师从脸上挤出笑容，递了一张纸给他，嘱咐了他点什么，又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回来了。
“怎么了？”
“什么演讲比赛。”李鲜抖了抖手上的纸,“她说让我参加，稿子她给我写好了，让我回家练去，到时候照着读。这回要出洋相了。”
“不会的，拿出读《归去来兮辞》的水平就行。”
“能一样吗？”他把稿子折成豆腐块，塞进了口袋。
9
李鲜压轴出场，他吊儿郎当地走上演讲台，从口袋里掏出豆腐块，展开。我们语文老师表情复杂，可能是后悔没让李鲜把头发理理，不过她又露出了微笑，因为她看见李鲜已经摆出了朗读的姿势，她想着有她感人至深的稿子，再加上李鲜的投入，第一肯定拿下了。
“人生就像浩瀚汪洋中的一条小舟，就像??”李鲜还是那副做派，开始声音很小，第一段读完，他突然提高声音，正当大家以为他要真正开始时，突然传来了怪声:“咳咳，又苦又酸。”
李鲜的干咳声通过麦克风响亮地传遍全场，语文老师的脸色变得无法形容。稿子放在了演讲桌上。全场悄无声息，目送着李鲜“啪嗒啪嗒”地走过过道，推开礼堂大门，消失在橘黄色的阳光里，刚才的沉默终于绷不住了，礼堂里炸开了锅。
“这就完了？他去哪儿？”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估计去吃牛肉面了。”我笑着回答，起身离开。
（芊芊文樵摘自《萌芽》2009年第3期，视觉传达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