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风雨又起。
夹道的木芙蓉在飒飒雨里渐渐模糊,连如云的香气都褪淡了,仿佛将一并沉睡在风雨如晦的夜里。
“噗——”却有轻微的一响,突兀地打破雨声飒飒,宛如从幽曲偏僻的四野袭来一条吐信的毒蛇。
一把带血的刀插入泥土。雨丝撞到刀刃,被倏忽剖开。
“你什么意思!”有人压低声音,仍禁不住愤愤道。这声音低沉,却偏于中性,难以分清男女。
入蜀的官道上,还有一人伫立。这人并未答话,只听到轻轻一声冷笑。他把手从刀柄上移开,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羊皮风灯,摸出火折子,点燃了风灯里的蜡烛。
风雨凄迷的黑夜,只有这一点灯朦胧地亮着,映照出两人各自的面庞和身形。
执灯之人,面容平常,只一双眼出奇黝黑——这分明是浮亘东皇太一的近侍陶逖名。而与他相对之人,身段玲珑,面上脂粉浓厚,却是刺杀云中君不成的访梨苑花旦。
“你点灯做什么,还嫌我麻烦不够多?”花旦皱眉,戏院里风情嫣然的人仿佛是别人。
陶逖名的目光嫌恶地扫过她,亦皱眉道:“戏已经演砸了,还留着这张脸做什么。”
花旦咬牙,举袖遮去脸庞。不消片时,她放下衣袖,一张粉墨尽去的脸,竟是男子的模样!
“是你告诉我们,东皇太一若至蜀中,云中君必定派人迎候——但你,却没有告诉我们,东皇太一这样迅速地赶到访梨苑!”
“沈愁恩,不是事事都会被人算计尽。”陶逖名冷笑,“况且,云中君扮作青衣小鬟在你身旁站了多久,你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未及对方回答,陶逖名忽然一个反手,袖中露出的剑向身后刺去!
“噗!”负伤逃来的刺客万万想不到,自己本欲求救,却遭此杀手。
沈愁恩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腰间一松,束在腰上的软剑直架到陶逖名的脖颈上。
“才杀了我一个下属,而今又是一个。陶逖名,你到底是不是九蒲轩的人!”手腕微动,剑刃切入颈上的脉管,一线血顺着剑细细地流下来。
陶逖名似是未觉着痛,提起灯笼柄格住沈愁恩的剑,口吻轻佻,语气散漫:“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九蒲轩主。只是这一道口子,我怕回浮亘不好交代。”
他用灯笼柄格挡着,稍运力,将剑移开,看见沈愁恩一副欲食他肉寝他皮却又不得不容忍的神情,他嘴角上挑,手中剑突然在沈愁恩脸上划了一痕。
“你!”
“你我都挂点彩,回去才好交代。”陶逖名眄过他,“我会说出来追查被你识破,只诛杀了你两个下属。你可以说苦劳大过功劳,脸都差点毁了。”
沈愁恩没时间顾及他的脸,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追查?”
“不然你以为我何以能这样放走你,并且再这么追出来。”
“东皇太一不会怀疑?”
陶逖名忽然笑了:“他从不会怀疑我。”
“其他人呢?他们也是?”
“他们?——我管他们作甚……”
话音未竟,陶逖名面色陡然一寒,脚尖踢飞插入泥土的刀,断声喝道:“回剑!”
沈愁恩一时并未明白陶逖名在说什么,然而身体早一步做出反应。他不自觉地回剑向后,软剑与刀一齐没入血肉之躯。
沈愁恩疾退几丈,抬眼一看,方才在他身后意欲偷袭的,竟是那早被陶逖名割断喉咙、死在花间的下属!
这是……诈尸?
不等沈愁恩多想,耳畔风声凛烈,又是另一个才死去的下属,这会儿以平生未见的迅速拔刀砍了过来!
沈愁恩不得不再次避让。
“怎么回事?!”他一面退至一旁,一面疾声询问。
陶逖名对这变故亦是震惊至极。心念急转,也寻不出半点缘由。格挡片刻,他沉声道:“杀了再说。”
两道剑光在一帘风雨里惊鸿乍现,黑沉的天幕下,宛如划过的闪电。
剑锋劈断雨丝与刀刃相撞,无论陶逖名还是沈愁恩都惊觉,死去的这两个下属,此刻的刀法功力皆是更甚生前。两人不敢马虎,举剑挥挑刺劈,缠斗不歇。
“哧——”陶逖名的抱信剑斜斜地从对方脖颈上又剖一剑,这一剑拉得长极,从右颈切到左眉。对方一张脸覆满血污,仿佛再世修罗。但他的动作并未因这一剑而滞缓,仍迅捷无比地挥刀向上,直劈陶逖名的头颅。
陶逖名躲闪之际,刀刃砍断他的头顶束发,顾不得散发披头,他手腕向前补了一剑,贯穿对方整个身体,最后只剩一截剑柄还曝露在眼底。
对方只是具行尸走肉,陶逖名惊悟就算把对方钉死在地也无用。果然头上刃断风声,对方的刀泰山压顶般劈落下来。
退避。退避。
自从他与对方交上手,这就是他不断在做的事情。同时也不断地在寻找对方的死穴……但是,死穴呢?交手几乎有半盏茶工夫,他居然半点线索也没发现。
沈愁恩的情况更糟。白日里才与东皇太一和陶逖名交过手,体力本已濒临下限,此时还要与杀不死的对手缠斗,风雨里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喘息的急促声音。
“有死穴么?!”沈愁恩勉力分出力气问——没有死穴,他今日便要曝尸于此了。
“……”陶逖名没有答他。一剑送出,无法收回。他不得不绕到对方身后,骈指探出,试图在对方的穴道上下手。
只是……陶逖名觉得他的身体似乎被什么阻拦住了。仿若一只无形的手抵在他面前,他竟不能越过对方的身后。
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对方的身后操纵着。
这个念头一出,陶逖名大着胆子伸手在虚空摸弄一番。
几根蛛丝一样的透明丝线,就捏在了陶逖名手里。
陶逖名折向对手面前,虚晃几招,夺回抱信剑。而后腾空一跃,剑势如虹,剑光匹练般密匝铺开,切向对方身后的虚空。
剑锋切断那些透明丝线时有梦一样迷蒙的声响,一蓬斩断的丝线忽然变得雪白,凌乱地在雨里当空飞着,像是夜伸出蜿蜒的触角。
对方身形骤然凝固,陶逖名在心里轻数,不到三声,对方便轰然倒地,再也没有起来。
沈愁恩依样画瓢,终究解决了缠人的对手。
两人歇息一会儿,沈愁恩怒道:“还不滚出来吗?”
就听见一阵细细的笑声,少女莺歌燕啭般的声音从四面轻轻泛了过来:“大哥哥,你好凶啊。你吓到我了,我才不出来。”
“好,你不出来,我就一面计数一面找你。等我找到你,数了多少声,就在你脸上划多少刀。”陶逖名也轻声笑起来。
沈愁恩低声道:“果然是和东皇太一相处久了,一脉的狠戾呢。”
陶逖名瞥他一眼,开口:“一。”
没有动静。
“二。”
四下俱寂。
“三!”
“好啦好啦,我出来。”不甘心似的,少女声调婉转地补了一句,“我是怕你数得累。”
陶逖名右手的方向果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凝神听了一会儿,却脸色骤变,而后迅速地一把将沈愁恩摁倒在地。
有什么东西,急速地剪掠而过,擦着两人的发丝,携了雷霆万钧之势?!
雨夜里听得一声悠长的“呜”鸣,仿佛铁片在飓风中飞快地震动。这声音过后,便有禽鸟扑打翅膀之声,清晰无比,响彻云霄。
陶逖名抬头,只见凌空盘旋起一只鹰隼,它的翅膀划过风雨时,便有铁片震动之音。鹰隼盘旋半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下,尖喙要啄到陶逖名的眼珠。陶逖名狼狈避开,然而后颈的衣领仍是与鹰喙一擦而过。陶逖名心道幸好,谁想后颈竟开始火辣辣地痛成一片,反手一摸,那后背的外衫,自碰过鹰喙后给腐蚀了大半!
陶逖名外衫尽除,只着一件撕了衣领的中衣,端着他的剑,冷眼与鹰隼相望。
鹰隼不惧风雨,凌空盘旋,似乎是在寻找攻击的最佳角度。它扭头的时候,发出轻微的一声“咔”。
陶逖名耳廓一跳,突然目光如炬,直逼鹰隼双眸。
——那里是一片死灰色,根本不分瞳仁和眼白。
鹰隼长啸一声,挥翅向下。陶逖名一面躲闪,一面敏锐地发现,这只鹰无论盘旋还是俯冲,它的尾羽都是一直朝下。
而寻常的雄鹰,俯冲时尾羽分明是向上。
陶逖名谨慎地不让自己沾上鹰隼的任何一处地方,偶有还手时便试探着削向那鹰。无论鹰头还是鹰翅,剑削去时都有金属相击的铿锵声,甚至还削落过几片木屑——但这对鹰隼半点妨碍也没有——然而陶逖名始终未能触及鹰的尾羽。这只鹰宁肯用头身来格挡住陶逖名的剑,也不会把尾羽送到他剑下。
陶逖名轻声一哂,一改避让之态,剑尖三挑,直抵鹰隼下颌,并高声喝道:“砍它尾羽!”
退避已久的沈愁恩拿准机会,纵身而上,一剑劈落鹰隼下垂的尾羽。
抱信剑从鹰隼的下颌贯穿了整个头颅,那劈风斩雨的翅膀软软挣几下,倏忽吊了下来。陶逖名一手握着飘落的尾羽,一手举剑穿着方才不可一世的鹰隼,面朝鹰隼扑出的方向笑:“这手艺好,堪比战国时墨翟老祖。若不是知道你是凝烟阁的人,我还真要以为你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墨家子弟。”
“这次你胜了,也少给我显摆。”深深雨夜,有少女不服气地哼哼,“凝烟阁稀奇古怪的东西多着,总能教你跪地求饶。”
“我还是那句话,还不滚出来吗?”
静默一会儿,却始终没有人走出来的动静。沈愁恩正暗想人会不会悄悄跑了,便又听见那少女细细的笑声,和她莺歌燕啭般的声音:“哎呦,这么厉害的大哥哥,那你有没有发觉我在鹰儿的喙上翅上都涂了毒啊?”顿了顿,又笑:“啊,你想说你脱了外衫撕了衣领啦。唔……但是我记得你也不是立刻就发觉的。那么,你是怎么发觉的呢?是不是后颈痛得厉害啊?”
陶逖名面色不改,沉声断喝:“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