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玉事

虽然已经入秋，但有些时候，在有些人心中，并没有冰凉凄清的秋风吹过。；李元芳这日回来，推开房门，迎面望见的是大红的礼箱。这样的红，炫目而又飘渺，自己的生活中有黑暗，有幽蓝，但离这样温暖幸福的颜色似乎有些远……元芳坐在榻上，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盯着礼箱，又到箱边打开箱盖，一件件数着布料，成衣，看了看妆匣中的珠钗首饰。握着手中小巧的菱花铜镜，镜中浮现的，是自己略显青涩的笑靥。
“吱呀”一声，门开了。元芳连忙盖上妆匣，显得有些局促。“大人……”“元芳啊，怎么，着急娶媳妇了？”狄仁杰捋着胡须笑着调侃李元芳。元芳登时就涨红了脸：“大人，不是，我……”“好啦好啦。”狄公拍拍元芳，拉他坐在榻上。“元芳，定亲的彩礼明天就送往并州了，下个月就是婚期了。”狄公又握了握元芳的手：“元芳啊，古人言‘成家立业’。我的元芳到今天才算是真的长大了……”不知不觉中，老人眼中已含满了泪。“大人！”李元芳起身跪在狄公身下。“元芳此生得遇大人，乃元芳之幸。若非大人，元芳早已是孤魂野鬼，哪还能奢望今生有家？大人——”元芳抬起头，神色也凝重起来：“元芳要对如燕尽责，也要为大人尽孝！”说罢向狄仁杰磕了头。“元芳，好了，快起来。”狄公连忙去扶。元芳直了直身子，却仍旧跪在狄公身下，微微一笑，伸手拂去老人脸上的泪痕，“元芳成亲，大人高兴才是，怎么哭了？”狄仁杰也笑着擦了擦眼角，但见李元芳的头已伏在自己的膝上。“成了亲就把如燕接过来。咱们好好的过日子……”房中闪着点点烛光，老人轻轻摩挲着元芳的黑发，两人都静静无语，任烛火照着写着喜色又挂着泪痕的脸庞。屋外，秋风也悄然无声的拂过这闪着暖暖亮光的窗子。一切，很安静。
夜，笼罩在黑暗之中，洛阳城，已经安稳入睡。
暗夜中，总有一些人不曾入睡，一道黑影，伶俐的划过本就黑暗的夜空。
转天到了皇帝礼佛进香的日子，熹微的晨光刚刚洒过天际，宫门方向就已经有了一阵喧嚣，逐渐，威武的仪仗，精致辉煌的銮驾，执掌羽扇的宫娥、内侍，各部臣僚等都列队从宫门出发，浩浩荡荡，向寺院方向而去。
李元芳身披盔甲骑在马背上，率领一众千牛卫护在队伍两翼及前后。元芳握着缰绳，凌厉的目光巡视着街边巷角，连各处屋顶也未曾放过。沿街已经戒严，蓝色的绸布围在街边，而各个商铺也都紧锁大门，并没有看到一个行人。这景象颇有些秋日的肃杀之气。声音，也只有队伍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李元芳的心跳有些加快，虽然曾经驰骋沙场，办案无数，可这毕竟是皇帝的卫率。“张环。”他压低声音转过头去，“有什么异样的动静么？”“没有，将军放心。”“告诉弟兄们要细心谨慎，不得马虎。”张环抱拳：“是，将军！”
寺院内，千牛卫队手持千牛刀立于院内，李元芳则站在殿外。“张环，都好了吗？”未及张环答话，沈韬匆匆跑来：“将军，都准备好了。”
金碧辉煌的殿内，武则天阖着眼睛，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静静的祈祷。阁僚重臣则立于两侧，此时此地，不管是相信世上有佛的，还是不信鬼神的，都低首静立。狄仁杰微微抬头望望殿中端庄慈和的佛像，又看了看一身素服虔诚祷告的皇帝，心中轻轻一叹——人，最终追求的又是什么？
寺中，钟声阵阵。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紧闭，最后一束微弱的光亮也随之消失。黑暗的囚室，隐隐的升起阵阵霉味，狰狞嗜血的刑具在昏暗的火把下泛着了无生气的微光。这里，正是大理寺囚牢的深处。
领责的一众千牛卫或在稻草堆上盘膝而坐，或立于栅栏前瞧着四周的动静，只是，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令人无从招架。“张昌宗，他到库房干什么？”李元芳心中暗暗自问，“那个神秘的黑影却有些蹊跷……”“将军，”旁边的庄清和碰了碰元芳的胳膊，低声问道：“佛像被毁，依卑职看，十有八九与那个黑影有关系。”李元芳无奈地苦笑：“不管是否与他有关，咱们都有失职之责。虽然这其中细看也有些蹊跷，但我们却是百口莫辩，皇帝又正在气头上……真是有苦说不出啊。”庄清和等人听了，皆是低头不语，阴暗的囚室之中，更觉压抑沉闷。
狄仁杰静静地坐在书房之中，回想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佛像，千牛卫，张昌宗，神秘的黑影，千牛卫重将领责……断断续续的时间碎片充斥在脑海中，似乎都指向了千牛卫的几位将领。狄仁杰心中一黯，自己的卫队，不也是千牛卫么？老人叹了口气，望了望挂在枝上的一弯缺月。映着月光，好像那带着青涩笑意的面容浅浅的浮现在眼前。那个孩子，为自己历尽艰辛，生死相随。可如今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他身陷囹圄却又无能为力。“我却保护不了他啊！”老人心中一声长叹，眉头紧拧，又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口。
上阳宫中，武则天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罢。”此语一出，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御史中丞等赶忙躬身退了出来。御史中丞擦了把额角的汗：“各位，总算是完了。”众人附和着点头低语，一行人匆匆而去。
“陛下。”一双细腻白皙的玉手搀着武则天歪在雕琢着精致花鸟的檀木香榻上，又仔细地揉按着那双被岁月侵蚀的膝盖。也许是女皇舒服了许多，搁下了方才三司使送来的折子，微微闭上双目，探手摸了摸跪坐之人的柔顺黑发。“陛下，花浴准备好了。”“易之啊，还是你办事让人舒心。”隔着薄纱帐幔，那个莲花似的少年在缭绕的香气间，静静地吹着紫箫。武则天歪着身子，嘴角勾出个冷冷的笑容：“来人，拿笔墨来。”
夕阳斜照，而在阴暗的囚室中，早就不见了最后一缕阳光。一阵刺耳的锁链声响后旋进来一个手持诏书的内侍。众人见状，都站了起来。内侍环顾了一圈，清了清嗓子：“佛像之事，千牛卫难辞其咎，圣上有旨，张环，李朗，王希，曹云，刘川，李林芝，杜平，宋明安等人失职失察，致佛像毁损，失天子之威仪，陷禁苑以险境。着令八人立即杖毙。来人，带出去！”内侍语毕，众人却一片沉默，囚室之中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依稀的铁链声响和火盆中哔剥作响的柴火。寂静，有时让人感到恐惧，尤其是此时此景，静的，犹如打开地狱之门前的瞬间平静。内侍有些发毛，尴尬地顿了顿，厉声道：“还不快把人拖下去！”几个狱卒上前就要拖走张环等人。元芳突然喝道：“等等！”元芳回过身，犀利的目光对着内侍：“我要见陛下的诏书。”内侍眯眼一笑，“李将军，请罢。”诏书之上，隽秀的笔迹犹如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心头，末端血红的三司封印，直砸得元芳脑中一声霹雳。手指不由得紧握了诏书，“李将军，你也瞧见了，咱家可是奉诏前来，别误了公事。”内侍说着将诏书从元芳手中抽出，又挥了挥手“你们还不快些！”李元芳盯着内侍的目光依旧坚定：“放开，他们自己会走！”李元芳转过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拜，声音已经哽咽，眼中的泪也涌出：“兄弟们跟随元芳十余载，元芳什么都没有给过兄弟们，今日却要眼见兄弟们赔上性命……”元芳已经说不下去了。张换扶住元芳：“将军，张环此生有幸跟随将军，无怨无悔！佛像之事确因我等失职，不关将军的事！”众人迈出囚室，张环又转头看了看元芳，猛的跪下：“将军！我等就要上路，有一句话要留给将军。答应兄弟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说到这里，已经出了囚室的八人都跪了下去，哽咽道：“将军，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李元芳任热泪泉涌般冲下面颊，双膝狠狠地砸在地上：“是元芳无能！同袍之情，元芳无以相报！”说罢，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张环又道：“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将军，您也是替兄弟们活着！”微微一笑，头也不回的走过了甬道。“好兄弟！……”元芳紧握着铁栅栏，低下头，放任着各种情绪奔涌而来。庄清和扶着元芳，也早已是泣不成声。

宫室内，香烟袅袅，珠帘随着渗进来的秋风微微抖动，珠光闪处，熠熠生泽。“怀英还在外面吗？”武则天抿了口清茶。“陛下，国老已经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了。”“罢了，宣他进来。”
门外，狄仁杰在欲起身时才觉得早已麻木的双腿传来阵阵酸痛，在侍从的搀扶下才缓缓起来。
“陛下……”武则天侧过脸，“朕知道国老今天的来意。”狄仁杰定了定，回道：“臣以为陛下对失职千牛卫的处罚有失妥当。”狄仁杰微微抬头看了眼侧身而立的女皇，见没有打断的意思，继续奏道：“直接负责看管佛像的军头张环，李朗及手下侍卫已被杖毙，也算是惩治了千牛卫的失职之罪。但陛下对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和左千牛卫中郎将庄清和的惩治，未免太重了。”“他们身为上官，难道就不该为此事担责吗？”“他们当然也要为此事负责，但罪不至此啊。陛下，天下虽已大定，突厥大部亦多归顺，但观我大周，东有靺鞨，北有突厥，契丹，西南有吐蕃，南诏。边关仍有重开战事之虞。我朝虽物产富庶，人口也多有增加，已入治世之年，但‘开国出良将’，如今，千军易得而良将难觅，此二人还有为国效忠之时。”武则天端起茶盏，微微叹了口气：“来人，给国老看座。”狄仁杰回了礼，又道：“现在，陛下对二人施以重刑，势必会影响千牛卫军心。而其他卫府将领见此，二人效命圣上却落得如此下场，也会寒心啊。老臣知汉朝孝文皇帝，废五刑诏曰‘今人有过，教未施肉刑己加焉，虽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夫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令罪人各以轻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孝武皇帝，虽屡次出击匈奴，最终定国安邦，为帝王之有为者，然孝武皇帝时对臣下施以酷刑，滥用酷吏，难免留下暴戾之名。黥刑，上古五刑之一，自高祖皇帝至陛下建立大周，鲜有人受此刑。何况‘刑不上大夫’，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岂能复开恶端，留桀名于后世呢？”武则天慢慢踱着步子，殿内，鸦雀无声，静得令人窒息。武则天猛的停下脚步，“传旨，将庄清和的服役之地改在陇右道。李元芳的黥刑，免。”掷地有声的话语出口，狄仁杰只觉四肢百骸的血流都涌上心口，冲走了压在心中的重负，眼角也略微濡湿，忙定了定神，跪倒在地：“老臣，叩谢陛下！”
武则天上前扶住狄仁杰，“好了怀英，朕还没有说不办他。”女皇转身回到案边，抽出一本奏折，“你自己看看罢，那次李元芳夜入房陵要干什么？”狄仁杰翻开奏折，闻得淡淡粉香，便心下了然，缓缓回道：“当初事关紧急，为了追捕要犯才会夜入房陵取道，且并没有停留。臣在案子结束后的上疏中已经奏明此事。”武则天的还带着几分暗沉，望着窗外枝头凋零的秋叶，叹了一声：“他在房陵做什么，朕并不知晓——不过，朕老了，那些强厉的手段不想多用了，也见不得太多的血腥了。李元芳屡立奇勋，他的秉性朕也知道。不过，私入房陵，又有折子，加上这次让朕蒙羞的佛像，朕还是不能视而不见。”女皇提起笔，片刻，一封诏书下到狄仁杰手中。“怀英，朕知道你疼惜元芳，但现在，黥刑和这封诏书，你只能选一样。你，不会让李元芳终身蒙辱罢？”狄仁杰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合上诏书，咬牙跪下：“臣，接旨。”

瑟瑟秋风中，狄仁杰迈着酸痛的双腿，蹒跚地向宫外走去。心中瞬间的释然早已消失，那块沉重的巨石复又压在心头，生疼，憋得喘不过气来。元芳，是我对不起你啊！两行浊泪悄然流下，滑入嘴角，涩涩的。
提象门外，狄春焦急地等待着。“老爷——”狄春见狄仁杰走来，急忙上前搀扶。细看老人，只几日的功夫，原本微染寒霜的双鬓又添了些许白发，人也颓萎了不少，虽仍是强打着精神，却掩不住憔悴和心中的那份牵挂。狄春鼻子一酸：“老爷，千万别急，您要保重身体啊！”狄仁杰无力的笑笑：“狄春啊，派人去并州告诉大老爷，就说新近接了案子，如燕和元芳的亲事只能先放一放了。”“哎，老爷……”狄春没再说话，生怕抑制不住，哭出声来。狄仁杰正要上轿，忽听得急急的一声：“怀英！”忙转回身来，“柬之。”张柬之上前扶住狄仁杰：“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皇帝是怎么说的？”狄仁杰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皇帝一定要办元芳，而且，三个月前因为办案而取道房陵的事情，也迁怒在元芳身上。”“那次办案元芳虽私入房陵，可回京后不是已经奏明圣上了么，皇帝当时也并没有查办此事，怎么现在又？”狄仁杰叹了口气，“有人上疏参奏了此事。”“何人？”“皇帝给我看了折子，笔迹是云麾将军的，还带着粉香气。”“你是说……张昌宗？”狄仁杰凝视着高高的宫墙，眼中流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哀伤：“元芳，怕是要受苦了。”
大理寺牢房中，还是不变的阴沉冷寂，只有可怜的几束阳光能冲破石壁铁栅透进来，看不见太阳，算不清时辰，让人怀疑时间在此静止。又一阵刺痛袭来，刺得昏昏沉沉的李元芳顿时清醒了不少，吊着的胳膊早就麻木了，手腕钻心的疼痛时时撕扯着疲惫的身体，浑身淋漓的汗水沁得衣衫黏在身上，湿凉一片。口中塞着麻布，双腮早已酸麻，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着，发丝黏黏的贴在腮边、脸颊。“呃……”想挣扎一下，却听见铁门一阵响动。那耻辱的时刻，快要来了罢？元芳轻轻闭上眼睛，可是，我不会让这耻辱刻在自己的脸上，刺在自己的骨头里。大人，兄弟们，原谅元芳，元芳要用自己的方式，来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和骄傲！兄弟们，等等我，大人，您要多保重！您，就忘了元芳罢……如燕，假如来生有缘，元芳定不负你……睫毛微微颤动着，紧闭双眼没有让泪流出，心中，又是一阵剧痛。
脚步声渐渐近了，又近了……囚室的铁门被打开了，那些即将让自己坠入耻辱之沼的人，已经到了罢……李元芳睁开双眼，视线有些模糊。这几日，总是这样，大概是泪流多了，模模糊糊的……心中一阵自嘲，眯了眯眼睛，却恍惚看见了……那个影子，胖胖的身躯，熟悉的面容。仔细看了看，惊异的神情已经写在了脸上。大人！旋即，宣召的女官也进来，拿起诏书：“李元芳虽有失职之罪，然念其屡立奇勋，故免去黥刑，交由少府监，没籍为奴。”刚念完，就听得微微发颤的声音：“快放下来！”瞬时，没等身子摔在地上，就觉得一双温暖宽厚的大手托住了自己。狄仁杰忙扶元芳坐下，颤颤巍巍地替他解开绳索，只见腕上勒得一片淤紫，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狄仁杰的眼中水光一片，“元芳，你受苦了……”李元芳看着拍着手腕帮自己活血的狄仁杰，心中泛起酸楚，几日不见，已经苍老了许多。“大人，元芳让大人操心了！”此语一出，狄仁杰心中一紧，忍着就要涌出的泪，哽咽道：“是大人对不起你啊！身为父辈，却没有保护好你……”“不，大人，这件事元芳有失职之责，要不是大人，元芳现在……以后元芳不在您身边，您要好好保重。”狄仁杰含泪答道：“好……”，又摸了摸元芳的额头“头怎么伤着了？”要为元芳查看伤势，却瞥见了石壁上那抹还算新鲜的血迹。狄仁杰正了颜色，沉声道：“元芳，我也要你答应我，好好保重。只要你好好活着，才可能留有希望，等到转机，虽然一开始会很难，但是”狄仁杰说到这里，扶住了元芳的双肩，“无论多难，你都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还有家。所以，元芳，答应我保重自己，别做傻事，啊？”李元芳听着，一股暖流撞击着心房。元芳低头抿了抿唇，自己，是不能让这位老人再担心了。抬起头，明亮的眸子正对着老人：“大人，我知道了。”狄仁杰点点头，向狱卒要了药箱，替李元芳重新清理额上的伤口，包扎，轻声道：“伤口不能碰水——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你还有旧伤，到了那边要掂量着。”伸手抿了抿元芳脸上的乱发，又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只是握着元芳的手。李元芳也用力握了握狄仁杰的手：“大人，您放心，元芳不会胡思乱想了。张环他们……走的时候，让我好好活下去。元芳为了大人，为了九泉之下的兄弟们，也会好好活下去的！”两人的双手，一直紧紧的握着。

狄府，西跨院早已变得宁静寂寥，静得让人不忍推门而入。阳光透过院中的一棵古树薄薄的铺洒下来，一如既往的恬淡，而树上的凉蝉，早已不知去处，只留得满院寂凉。空空荡荡的房中，坐着一位凝神的老人。望着满屋的凄然，狄仁杰默默地叹了口气，摸了摸硬邦邦的床板。是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那日随着“没籍为奴”的一纸诏书，就有了大理寺的兵吏来“查，，，没。。家产”，散碎银两，书籍纸墨，甚至连衣帽被褥都一并收去了，而自己的心，也几乎被掏空了。空荡荡的房中，纱帘上系着的一根同心结随着渗进来的冷风微微飘弋，诉说着哀怨与悲戚。看着那一抹刺目的鲜红，狄仁杰掩面沉思，自己给这个孩子究竟带来了什么？浑身的伤痛，朝堂之中的险恶，几乎丧命的绝境，沦为奴。。婢的耻辱，与爱人天各一方的别离……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老爷，老爷？”一声呼唤让狄仁杰从凝思中回过神来。狄春来报：“老爷，张阁老来了。”说话间张柬之已进了屋，“怀英兄。”张柬之环顾房间，空得令人发冷，不禁一阵心酸：“怀英，你要宽心啊。”“孟将，该说的我都说了，此事并不复杂，可皇帝……”“我知道，张昌宗毕竟是皇帝的宠臣，咱们另觅机会。怀英，你如此伤怀，元芳知道了也会不好受的。”张柬之拍了拍狄仁杰的肩。狄仁杰点点头：“只是苦了元芳啊！”
日头升到最高，照的土地暖烘烘的。元芳抹了把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吃饭了！”管事的大喊一声，只听得哗哗一片响动，成群的奴。。婢都围了过来，一天的血与汗，屈辱和卑微，都是为了此刻的果腹之物，为了能继续活着。元芳也拖着沉重的jiaoliao，蹒跚地上前排队，去领一个掺了豆渣麦糠的窝头——这就是中午的饭食。自从进了蔬圃，李元芳就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抽打的陀螺，永不停歇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看不到尽头，看不见将来。
夜凉如水，无边的寂静伴着明亮的月光，流霞倾尽。偌大的监房中躺满了疲惫的人。元芳还坐在铺上，肩上的烙（（（（印还隐隐作痛，而背上的伤也不争气的疼起来了。想背过手去揉揉背，可手（（（（（铐。。。。的束缚让这个动作很不自在，手腕也被扯得生疼。元芳看了看手腕，一副十多斤的kao（。。。）子钉在腕上，手腕早就磨出了血，结痂，再被磨破……就这样反反复复。一阵窸窣的响动，元芳伸了伸腿，脚踝已经出了血泡，轻轻地用麦芒挑破，又按了按脚腕，一片肿胀。每天下了工，经常是血水汗水一齐往外渗，刺痛难当。元芳扯下一片衣襟，轻轻拭了拭，这才侧卧在铺上。他清楚，身为(。。（奴。。婢，钉上了这副（（（。。liao 。。。。kao）），就很难下身了。柔柔的月光静静的泻了下来，元芳澄澈的眸子凝视着头顶幽远的圆月，面色苍白得如冬天的初雪，明亮而皎洁，却令人心痛。圆月寄思，月华轻柔的抚在那苍白消瘦的脸上，温暖若那双宽厚的手，怜惜如那慈睿的眼睛。“大人，您还好吗？”

大放送啊。
“老爷……”狄春讲着东市上的事，又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狄仁杰颤颤巍巍的声音在屋中回荡。狄春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跪行至狄仁杰脚边。“老爷，小的无能，帮不了李将军。这件事您知道了也是于事无补，您身子也不大好，若想救李将军，老爷要保重身体才是。”狄仁杰看着声泪俱下的小厮，定了定神，“起来罢”，狄仁杰拍拍狄春的肩，“起来——不是你的错，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狄仁杰仰起头，却抑制不住泪水划过沧桑的面颊。从元芳获罪，向皇帝请情，到在狱中见到元芳，他都没让眼泪掉下来，此时却老泪纵横，压抑了太久的苦痛，终于缓缓流出。狄仁杰拭了拭泪：“他，有自己的骄傲，可是现在……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把他留下来……”
洛阳郊外，林场的刑房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哗——”一桶凉水泼在了趴在地上的李元芳身上。秋冬时节，刺骨的冰凉也只是让李元芳微微睁了睁眼，模模糊糊中，刚想挣扎着起来，浑身的疼痛使刚撑起的绵软身体又摔在地上。“咳咳……”胸口的内伤又发作了，闷闷的疼。勉强压住喉中的腥甜，闭了闭眼，运了运气，才稍稍平复下来。“李元芳，怎么样，这两天兄弟们伺候的还好罢？不过离死还远着呢，我说过，你还要干活，不会对你用大刑。哈哈哈……不过今天呢,我们还要继续。”管事的走到元芳身旁，踢了踢贴在地上的枯瘦的手。“听说你以前还是什么大将军？呵，也难怪脾气大些。不过来到这里就要守规矩——好好让李将军学学咱们的规矩！”一声厉喝，几个大汉拖着李元芳绑上刑架，挥了挥手中的牛皮鞭。元芳闭上眼睛，耳畔又传来了熟悉的声响。连日的鞭笞棍抽，元芳的身上早已是伤痕累累，斑斑血痕从绞碎的衣衫下露出来，皮肤一片青紫血肿。在刑房，已经两日滴水未进，又加上过重的劳作和旧患的复发，身体已变得十分虚弱，清减了不少。瘦削的手臂从刑架上低垂下来，突出的骨节无力的支愣着，乍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怖。
沉闷的皮鞭依旧在阴暗的刑房中响着。鞭落处，痛彻骨髓。李元芳紧抿双唇，极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耳畔的鞭声不知何时能停下来，身子却有些麻木了，也许是遍体鳞伤的身体太累了，不想再痛了……元芳闭上眼睛，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浅笑。
“快点，再快点！”马车中的狄仁杰有些着急。“老爷，车子太颠了，还是慢些罢。”狄春望着窗外崎岖的山道，搀紧了狄仁杰的手臂。
铁链一松，李元芳软软的倒了下去，又是狠狠地几杖，打在血肉模糊的后背上。行刑的大汉跑到看守耳边低语几句，看守脸上瞬时有了笑意，挥了挥手，“也罢——来人！取链子来！”只听哗啦啦的响声，一根粗重的铁链就扔在了元芳面前。几个大汉拽起地上的元芳，麻利的将铁链锁在颈上。元芳想抬手，霎时却发现，如今的自己，却是连手也抬不得。不，不！不能就这样受尽侮辱！我，我要站起来，站起来……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李元芳挣扎着要起来，刚站起来，一阵后背的抽痛又使他重重的跌在地上。“李元芳”，看守抱着肩窃笑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么，现在戴上了栓狗的链子，还会说自己是人么？哈哈哈，你要是站不起来，就只能被牵着在地上爬了。哈哈……爬呀！爬呀！”刺耳嘲讽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李元芳静坐于地，闭上双眼，脑海中却浮现出张环等人临走前的话，和大人那日的殷殷叮咛。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手臂颤抖着撑着地，小心地挺起抽痛的背，缓缓起身，又是跌倒在地。就这样，一次，两次……摔倒了，再起身。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元芳只知道，不能让像猪狗一样在这污秽的地上爬！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到何时，但只要还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保全自己最后的骄傲和尊严。
高高的气窗外，天际苍苍，一只雄鹰划过茫茫苍穹，消失在远方。

忙碌的林场上，并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这个身着胡服的老者。但见场边官吏的脸上从傲慢轻蔑一下子堆满了笑容与谦卑。寒风呼啸，老人径自走向监房。
凛冽的寒风从窗子灌进破败的监房，静静坐着的李元芳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就听见铁锁的响动，和……一阵急促但熟悉的脚步声。近了，又近了。脚步声匆匆而来，却带着几分迟疑和犹豫。停下脚步，看见的是那个削瘦单薄的影子。手指渐渐攥紧，心中也绞痛起来，自己，还有何脸面再见他？叹了口气，犹豫一下，还是走近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儿。李元芳听着脚步声，慢慢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慈睿却略显哀伤的眼睛。
李元芳陡然紧张起来，身子不住的往后缩。虽然每挪动一寸一厘，都要牵动浑身的伤痛。那熟悉的气息越来越浓，元芳终于把身子背了过去。
看着眼前之人艰难地背过身，吃力地蜷缩在墙角，也看见了，那锁在颈上的铁链。狄仁杰只是坐了下来，忍着心中的痛，颤抖着伸手去查看李元芳肩头皮肉外翻的伤口，指尖刚触到他的肩，元芳忽然一抖，身子又向墙角靠了靠。孩子，我明白，都明白……狄仁杰也不说话，拿了手巾沾上清水继续为元芳清理伤口。元芳想挣开老人，怎奈身上的刑伤和镣铐的束缚，手臂被老人轻轻扶住。牵动了伤口，大滴的冷汗从额上滴下，一阵眩晕使他扶了扶石墙，又努力的想挣脱开来。不，不要……遍体鳞伤，满身血污，沦为奴婢的耻辱。自己现在的样子，自己最清楚不过，甚至还戴着那条耻辱的铁链。心中从未泯灭的尊严和沉敛却不曾消失的骄傲，让自己都厌恶起如今的样子，又怎愿让他人所见，而且，是那个曾经以自己为骄傲的老人？
狄仁杰急忙扶住元芳，又怕弄疼了他的伤口，不敢太用力。元芳忽觉臂上一暖，愣了一下，又用力要挣开。狄仁杰没有放手，一直这么扶着他，没有再让元芳挣开。
眼前水光一片，模糊了扶住的牵挂之人。自己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他一切一切的痛苦，不都是自己造成的么？若不是当年把他留在身边，他也许还在享着纵马戍边的男儿豪情，或者品着闲云野鹤的归隐之味……现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血污，镣铐，暗无天日的漫长煎熬……是自己太自私啊！为了护自己周全，为了保社稷安危，他，又牺牲了多少？人常说自己是神探，是朝堂支柱，甚至皇帝还要敬上一句“国老”，官至宰相，人臣之首，也算是到了极致。可是却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能保护！看着眼前被折磨得鲜血淋漓的元芳，心中是疼惜，也是愧疚。千言万语，却化作无言以对。想如从前一般唤声“元芳”，却如鲠在喉。
李元芳无力的挣扎已是徒劳，狄仁杰继续清理着伤口，一盆盆清水染成血水，一条条手巾浸得鲜红……元芳感觉着大人在小心翼翼的清理着自己的伤口，还有只有他才感觉得到的疼惜，即使默默无声……那久违的温暖又回来了，还有……近在咫尺的……父亲的味道。渐渐的不再挣扎，真想让这种温暖多留一会儿，让父亲的味道，多停一会儿……凝固的血滴沾着元芳破碎的中衣，狄仁杰眯着眼睛，轻柔地沾着水慢慢剥开……元芳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缓缓开口，却是一句：“大人……您……不该来。”狄仁杰听闻此言，心中一恸，一把揽住元芳的肩：“孩子……为什么不该来？你是我的亲人啊！”元芳没说话，狄仁杰却感觉的到他在颤抖。亲人，这个最亲切的词已经被自己深埋心底，有些陌生了。虽然早被大人视作子侄，但今天的一声“亲人”，还是让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流泪了。泪，顺着脸颊淌入嘴角，却不似咸涩。元芳慢慢抬起枯瘦的手，搭在狄仁杰的背上。
窗外，依旧寒风瑟瑟。

第四章 沉山
是夜，繁华的洛阳城一天的喧嚣渐渐归于宁静，城市的点点灯色大都悄然熄灭，寂静中，只有半醒的打更人朦胧的敲着更。鸟瞰整个城市，柔美的月华轻轻地将它笼上一层薄纱，静谧中透着安然，大周的国都，在月色朦胧中静静的睡去，进入梦乡。
然而此刻，高高的宫墙内，上阳宫仍旧灯火通明，它的主人还不曾入睡。蜡泪凝脂，檀香袅袅，殿内，竟是平静如水。“陛下，”武则天立于窗前，微微侧首。她的脸庞藏在一片阴影中，映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看得不太真切。“陛下，”全身盔甲的内卫阁领又唤了一声。“哦？”“启奏陛下，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要抓紧，一定要抓到此人，留活口。”武则天又背过身去，整个人都匿于阴影中了。
在这个已经入睡的繁华城市中，总还有些地方彻夜充满了嬉笑耳语，绵情爱意。酒筵歌席，丝竹阵阵。冰肌玉骨凝冷脂，琵琶掩面诉情思。莺歌软语中，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匆匆而过，径自上了楼，推开一扇木门。
“德熙，德熙？”白衣男子在空荡荡的外间转了一圈，便朝里间走去。伸手拉开门，但见一副玫瑰金线绣团的波斯红毯铺于地下，鲜红衬着大朵的玫瑰，鲜艳若梦境，炫目飘渺，墙壁两侧的木架上点满了红烛，一支支，一排排。烛光烨烨跳动，照得房间明亮生辉。白衣男子在这炫目的房中一眼就望见了跪坐在铜镜前的女子。“德熙？”男子快步上前，手指轻轻落在女子双肩之上。女子略微抬头，映入铜镜的，还是男子那张英俊却苍白得脸庞，双眉微蹙，平添了几分焦虑。女子双眸似水，明如秋潭。瓜子脸上薄施粉黛，身着白色真丝衣裙，长及曳地，淡雅清冷。青丝高挽的鬓边，却斜簪着一朵吐艳的鲜红牡丹。“可都办妥了么？”朱唇微启。却带着丝丝急切。“好了，都好了。咱们这就可以走，从此以后，再也不必呆在这醉月阁中，天涯海角，只有我们两个。”“楚澜……”德熙紧握着白衣男子的手，轻轻靠入他的怀中。“德熙误入风尘，然得君倾心之爱，又复何求？今生今世，甘愿与君相随！”楚澜拉着德熙的手：“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免得夜长梦多。”
街巷中明灯高挂，香屑飘飞，笙箫直入云月。各楼前都立着倚门卖笑的年轻姑娘。“闪开！驾！”一队拿着刀枪的士兵冲进街巷，打破了这里的平静。各家姑娘尖叫着跑回门内。鱼贯而入的士兵将醉月阁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士兵施展轻功，将醉月阁的屋顶，窗口也看住了。
“楚澜！”德熙紧紧的握着楚澜的手，“这是怎么了？”此时的楚澜脸上也闪过一丝惊慌，微阖了双眼，随即平静如初：“跟我走！”刚打开窗子，就有两名士兵飞窗而入。“楚澜！你走不了了！”门外，乱哄哄的一阵脚步声，又一群士兵已经冲进了房间，围住了二人。“德熙，别怕！”楚澜抽出刀，双眼中射出绝毅的火焰，“既然这样，那就来罢！”霎时刀光剑影，楚澜一边酣战，一边将德熙护在身旁。楚澜觉得有些不对，平日几个士兵倒也不在意，可今天，这士兵怎么如此厉害？稍分心神，一把寒剑冲面而来，已由他颈项前斩了过去。剑尖过处，正向楚澜咽喉喉结。楚澜身形一闪，躲了过去，拽着德熙，霎时就飘至门侧。楚澜有些心慌，毕竟敌众我寡。又劈开了一把钢刀。“德熙！”眼见德熙的肩头就要碰上剑刃，忙一把将她拉住。在这个当口，耳中听得暗器破空的声响，瞬时，双膝已经一阵剧痛。“刷”又是一声，低头一看，鲜血从双膝涌出，双腿也软了下来。勉强扶了扶房门，才没有倒下。“楚澜！”德熙忙扶住他。只见一身着盔甲的男子走来，厉声道：“楚澜！我等了你好久了！”楚澜艰难地动了动双腿，抬起了头。“本将内卫府大阁领赫连路之。为什么找你，你心里最清楚不过。”“呵，呵呵……没想到还是来了……”楚澜闭上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突然，他强忍伤痛，身躯毫不迟疑，旋风般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赫连路之身影一闪，就在楚澜身子方自转开的一刹，剑，贴着他的肩头削了下来。“拿下！”几个士兵架着楚澜就要拖走。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令楚澜陡然睁开了双目。德熙冲了上去，紧紧抱住楚澜，“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干了什么？”楚澜轻轻一笑：“这些你不必知道，既已赎了身，就走罢，走得远远的，不要再想我了。”“楚澜！不！我跟你生要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处！”“你没听到我的话吗？走！走啊！”楚澜怒喊着，看着眼前泪光点点的人儿，心也生生的被削成碎片。随即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切，都消失了。
环顾着空荡凌乱的房间，德熙呆呆的立在当中。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刚才还是最幸福的时刻，而今却剩下凄冷孤魂，恍如隔世。
如在梦中一样恍惚的挪到铜镜前，茫然的望着镜中悲戚的容颜，怆然暗凉。突然，德熙猛地拉开妆匣，香脂玉粉，为自己画了个浓浓的醉妆，描黛眉，贴花黄。朝镜中看了看，浓妆之下，难掩悲伤与绝望。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打开了一个小巧的锦盒，颤抖着拿出一支石榴花白玉簪，缓缓别在鬓上。曾经的景象又在眼前——抚琴而歌，无意间的一瞥，便有了这刻骨铭心的殇缘。再后来，那执剑的手，为她插上这支玉簪，此情深处，石榴也失了颜色。
德熙站起身，脱下白衣，换了身红绸衣衫。裙角拖曳在地，拂过地上的斑斑血迹。踱到窗边，望着寒月，泪湿阑干。
楚澜，我闵德熙幸得君爱。而如今，素弦声断，风流云散。欢愉已成流水，流尽天涯无觅处。一切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失伴鸳鸯，怎捱得孤独白头？——那，就化作一双蝶罢，比翼，双飞……德熙无力的笑了笑，歌声哀婉：
枕前发尽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
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
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见日头。[1]
绣鞋踏在窗台上，又向前迈了一步……
马车上，楚澜一直回着头，久久的凝望着醉月阁，一切都渐渐模糊，人，亦渐行渐远。黑暗的夜空中，一抹血红从天而坠，飘悠悠，血红的纱衣舒展得如蝶，如同烟花般飘渺虚无而绚烂，凄艳动人。“不！”楚澜绝望的嘶喊，划破茫茫夜空，回荡在天际。
青石路面上，侧卧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乍看上去，并没有沾上太多血污，头上的那支石榴花白玉簪，却已断作几节……
[1] 选自《敦煌曲子词•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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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寒风呼呼的灌进这个风雪飘摇的监仓中，不再理会刚才沉重的往事，众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知不觉中，一个小脑袋悄悄探了进来，大眼睛里满是好奇，还有一点不知所措。屋里的人已经瞧见了他，喜子身上落满了雪花，兜着衣角，衣裳里包着些枯黄的苦菜根，黑黑的小手来回搓着衣襟，不太自然。
元芳抬起头，笑着招呼他：“喜子，来！”孩子这才跑进监仓，看着向他招手的元芳，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有些蹒跚地跑到元芳身边。“哥哥！”元芳让他坐到火堆前，伸开手臂搂了搂他“冷不冷？”无意间碰触到喜子脚踝上冰凉的铁链，不由得又把搂着他的手紧了紧。“哥哥，我不冷。”喜子的大眼睛眨着，摸了摸元芳削瘦的手：“你的手也好凉呢。”喜子拉起元芳的手，轻轻地呵着气。眼珠一转，又想起了什么，忙把衣裳里兜着的苦菜根掏了出来，捡了几根，在衣角搓了搓：“哥哥，吃吧，有点甜味儿，挺好吃的。”元芳接过扔进嘴里，努力地嚼着，辛，苦，凉。喜子说的那丝甜味儿，却一直没有找到。看着眼前懵懂的少年，再看日渐衰老，一生含辱的老奴婢，心中已是五味杂陈。元芳还是嘴角一弯，把喜子紧紧抱在怀中，用自己不算暖和的身体温暖着这个冰凉的小人儿。
雪，又大了。李元芳有些出神的望着钉了栅栏的窗外。洛阳，下雪了吗？
八百里秦川，天阔林高。透过薄薄的晓岚，隐隐群山一片静谧，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几声鸟鸣空荡的回响在山间，显得突兀而凄清。大山还在沉睡，山间的生灵也未睁开眼睛。皑皑白雪中，却印着一队清晰的脚印，远远看去，还没大亮的天还有些朦胧，雪中，一群黑点却在缓慢移动，显得格外清晰。这群黑点还在缓慢前行，突然，落下了一道清脆的鞭声。一只大斑鸠正在灌木丛中填着肚子，这突兀的声响惊得斑鸠咯咯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树，不见了。
一沓纸，一炷香，一挂鞭。正月里，简陋的供桌上摆着供果。林场，官员看守带着众奴婢，准备祭山伐木。上了香，鞭炮声响起，为首的官员亮开嗓子道：山神土地众神仙，众人今日来拜你，香火齐了您受用，保佑进山顺当当！
众人一脸凝重，随着大小官员叩了头，满脸虔诚——谁也不想在这严冬中，死在白茫茫的山里，图个吉利罢了。管事的官员大吼一声：“开锯了！开锯了！”空旷的林子回荡着众人的喊声：“开锯了！”
老奴婢带着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凝重的看着将倾的大树，两个奴婢又抡起斧头，一左一右用力砍着树基。树木发着卡卡的呻吟，却没办法躲开。老奴婢在旁高喊道：“顺山倒了！”瞬间，参天大树竟像听得懂人话一般，轰的一声，顺着山坡倒下。
山林中，号子声不绝于耳，喊山声此起彼伏：“顺山倒了！迎山倒了！”奴婢们八人一帮，抬着粗长的原木努力前行。元芳使劲拉着麻绳，粗糙的绳索勒得肩头发麻。喘了口气，元芳伸手挪了挪绳子，裹好了身上的衣裳，免得被麻绳磨破。灰色麻衣已经看不出颜色，污迹斑斑。麻衣里面的中单，却还能看出大样来。只是一件普通的衣衫，却是离开洛阳前，那位老人，亲手为他披上的。在这天寒地冻的山中，在这似乎再也没有光亮的生活中，李元芳觉得，穿上了它，不仅仅是温暖着他冰冷的身体，还能看到那个慈祥的老人，那个十年中一直占据他心中最重要位置的老人。他的眼神，他的话语，他的行动，总能给人以力量和信念。而这件中单，就是坚持的希望，哪怕它脆弱得可以被麻绳磨破，哪怕听上去更像是天方夜谭，海市蜃楼。
沉山中，寒气逼人，山高林密。林场里，众人伐木运木，却是忙的不亦乐乎。乍看起来，这里热火朝天，充满了生活的朝气。而在这表象的朝气下，却哭诉着生活的无奈，命运的艰辛。
这，就是生活。
正午时分，饥寒交迫的人们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吃上口带着温度的窝头菜汤。
李元芳正嚼着这比石头还硬的黑色窝头。窝头太硬，只能现在嘴里含软了，再慢慢往下咽。抬头喝了一口汤，就见喜子捏着一小块窝头，左右端详，放到嘴边，却又拿了下来。“喜子，吃不下吗？”元芳摸了摸孩子的头。喜子的大眼睛对上了元芳的明眸：“不是，我……”元芳一听笑了：“吃罢，吃完了还有。”“哪里还有？”“我说有就有。”喜子一脸迷惑的看着有些神秘的元芳，只一口，就吃下那一小块窝头，努力地嚼着。“慢点儿，喝口汤。”元芳掰开自己手中的窝头，挑了一半大的，递给喜子：“吃罢。”喜子嘴里还嚼着窝头，却急急的说：“不行！哥哥，你会饿的！”“我练过内功，不容易饿的。”元芳轻轻笑道，拍了拍喜子冻得通红的脸蛋儿，“快吃罢。”喜子愣了一下，随即狼吞虎咽的嚼起来。
元芳看着喜子，澄澈的双眸溢满了光泽，嘴角一弯，荡开了一抹久违的明净笑容。轻轻仰起头，看着无边的天空。“哥哥，”喜子抬头看着元芳，“你喜欢看天？”元芳笑笑：“对啊。”“为什么？”“天是最辽阔的，没有边际，没有篱笆、栅栏、铁索。鸟可以在天上飞，云可以在天上飘，天上的东西，都是自由的。”“自由？”喜子轻轻问道：“什么是自由？”“比如说，离开这里，不用挨鞭子，不用做苦役，也不用整日被铁链锁着。能干自己想干的事。”“哥哥，那你说，我们能离开这里吗？”元芳低头看着喜子明亮的眼睛，心头漫上一阵酸楚。但只是瞬间，眼中已经聚起锐气，搂了搂喜子：“会的，一定会的……”
聚满阴霾的苍茫天际，一只大鸟轻轻滑过。盘旋片刻，“嗷——嗷”的唤了两声，又扇动双翅，向远方飞去。元芳看着那只大鸟，渐渐变成黑点，越来越小，消失不见，留下的，是广袤无垠的苍穹。

喜子心头一寒，猜想这回十有八九是活不过去了。还未及仔细想，几个大汉已将他手脚的麻绳解开，拽着他靠在刑架前。喜子只觉方才被打折的肋骨牵动着胸口一片剧痛，胸口一热，顿时憋闷着喘不过气，干咳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恍恍惚惚的，看见了，泛着寒光的铁锤正狰狞着望着自己。锋利尖细的铁钉，凌厉的刺向自己的眸心。
心跳，还是不由自主的加快，砰……砰砰砰……搅得火辣剧痛的胸口更是翻江倒海一般。
“钉！”看守一声令下，行刑的大汉将喜子的左手掌按在了刑架上，将铁钉对准了掌心，铁锤对着铁钉，一下一下砰砰的敲击着。喜子已近昏迷，但这铁钉滞涩的、慢慢的钉入手心的柔软敏感之处，穿皮刺肉，碎骨断筋，摩擦着掌骨和筋脉，一点点的将手掌穿透。喜子恨不得这钉子能快些钉好——起码能痛快些。这滞涩难捱的剧痛再也忍不下去，身子不受控制的剧烈抽动起来。众人忙上前死死按住。行刑的大汉看了喜子一眼，手上的铁锤下去得快了些，又猛敲了几下，才将左手牢牢钉在刑架上。
喜子的左手已是血肉模糊，淋漓的鲜血顺着刑架往地上躺，鲜红刺目。不少奴婢都已经捂上双眼，再也不敢瞧。
“啊——”喜子的喉咙，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犹如一头垂死小兽的悲鸣，凄然惨烈。刚闭上眼睛，兜头一桶凉水便泼了下来，激得伤口一片刺痛。此时的自己，连昏迷的权力都没有了。“快些，别磨蹭了。”大汉加快了速度，又赶忙钉了喜子的右手，接着是双脚。
喜子瞪着双眼，拼命忍住了惨叫，只是大口的喘着气，浑身汗出如浆，衣裳贴在身上，黏得难受。额上的汗珠滚落，挂在睫毛上，连视线都模糊了……一波波的剧痛已将这瘦小的身子折磨得麻木，刺耳猛烈的敲击声也渐渐变得微弱柔软……喜子用尽浑身的力气，猛然仰起头，看向已是冻云黯淡的天际。
“哥哥，你喜欢看天？”
“对啊。”
“为什么？”
“天是最辽阔的，没有边际，没有篱笆、栅栏、铁索。鸟可以在天上飞，云可以在天上飘，天上的东西，都是自由的。”
“自由？什么是自由？”
“比如说，离开这里，不用挨鞭子，不用做苦役，也不用整日被铁链锁着。能干自己想干的事。”
“哥哥，那你说，我们能离开这里吗？”
“会的，一定会的……”
喜子看着茫茫天际，嘴角一弯，笑了……
努力地撑开眼皮，环顾人群，并没有找到那个曾把自己抱在怀里，分给自己窝头，给自己讲外面的故事的那个亲切温暖的哥哥。
也许，这样也好……如今自己的样子，怕是会吓到人呢……
再也无力挣扎，也无需徒劳的忍耐，好累，真的想睡一会儿……喜子合上眼皮，任凭嗜血的鱼鳞鞭呼啸着撕扯着身上疲惫的皮肉……
“进山遇见熊瞎子，总算是老天有眼，让咱们回来了。”抬着原木的三儿弄了弄肩上的麻绳，笑谈方才进山的遭遇。“弟兄们福大命大！”有人回应道。
李元芳笑了笑，迎面望上场院空地中被系成一串，跪成一片的奴婢，各个低着头，气氛诡异压抑。“怎么了？”刚从山中回来的人们有些不知所措。心中那丝不安渐渐放大，元芳穿过低声议论的人群，往前走去。
眼前，入目的，是淋漓的鲜血，惨白的容颜，还有狰狞嗜血的冰冷刑具。
人间四月，春归陌翠，却又惨烈凄然。白骨新鬼，恹恹悲歌。
李元芳登时愣住了，清亮的眼睛眯了眯，似乎要把面前的一切看得更加清晰。元芳拨开人群，来到场院中间。
看守看着走近的李元芳，喝道：“你来干什么？退回去！”元芳轻轻一笑，眼神里却已尽显锋芒：“用我来换这个孩子，不是更合适么？你们也瞧见了，再这样下去，喜子坚持不了多久。不如换了我去，还能坚持的久些，也好更显出今日‘杀一儆百’的效果！”一旁坐着的官员站起身：“李元芳，这里没你的事，赶快滚开！否则要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周围的看守也嘀咕着：“为个小畜生至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是个泥坑里滚的畜生呢……”

官员一声断喝：“给我接着钉！”刑架旁的大汉抡起铁锤就要接着往喜子尖瘦的膝盖上钉钉子。
眼见铁锤就要砸在喜子的腿上，元芳身子微微一侧，如风摆残荷，瞬息之间，就已踏出十步之外，双手已然钳上两个看守的脖颈。行刑大汉见了，也惊愕的停了手。
元芳暗暗运气，心中叹道，若非镣铐牵绊，步履蹒跚，加之内伤旧患交替发作，元气大损，本是该直取那个官员咽喉的……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你要干什么？”一旁的看守纷纷围了过来，却又不敢上前。“把人放开！饶你不死！”李元芳轻蔑一笑，挺直了身子：“我不怕死，你们呢？”钳着看守脖颈的手又紧了紧，元芳拽着两个看守，慢慢走到为首官员的一侧，“元芳以前是干什么的，想必诸位有所耳闻。大人——”李元芳盯着那位官员，“在这个位置，元芳可以干任何想干的事。大人总要为自己的安全考虑罢。”官员冷笑道：“李元芳，你以为我会害怕你一个奴婢的威胁？不管你以前如何，现在都是奴婢，奴婢！你想救这个小畜生么？晚了！——今天本官就教教你和这个小畜生认清自己的身份，少些非分之想！来人，上砍刀！”
元芳眼前只觉寒光一闪，刑架旁的大汉操起一把砍刀朝奄奄一息的喜子砍去。李元芳连忙松开两个看守，飞身旋到刑架旁。可毕竟行刑的大汉离得更近，元芳旋身而至，喜子的血淋淋的右手已经落在地上。“啊——”喜子猛然张开眼睛，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孩子面容扭曲，浑身剧烈的抽动着。
黑瘦的右手满是血迹，在黑黢黢的刑架上抽了几下，指尖动了动，很快归于死寂。
“畜生！”李元芳断喝一声，平素内敛温和的眸子瞬时迸出点点寒意，身形一转。端坐另一侧的官员恍惚间只见一团黑影向自己闪了过来，未及反应，颈部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紧紧锁住，竟不能挪动分毫。暗暗想动一动，顿觉一股隐隐的酸麻。只能颤声道：“你先放开，放开再说话。”此刻李元芳的脸上，交织着恨恶悲伤，听了此话，不改颜色，沉声道：“元芳自来华州，一直恪守本分，从未逾越。然今日之行惨绝人寰，实乃令人发指！天怒人怨，你们就真能安心？！若再不放了他，休怪我下狠手，元芳说到做到！”话音未落，椅上之人只觉喉头一紧，连喘气都费力气。周围的士兵看守见了，纷纷上前围住李元芳，刀枪弓箭齐备，尽显杀意。
李元芳冷眼瞧着众人持刀拉弓，将自己团团围住，依然不为所动，嘴角一弯，竟荡开一丝笑意：“呵呵……你们是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手下钳着的官员已是憋得满面通红，喘着粗气：“都……都给我退下……没见我的命……在，在他手里么？”众人一听，悄声后退几步。
元芳环顾一周，手上又加了力，只听咔咔一声轻响，“哎呦……脖子……”椅上之人通红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之色。“都把手里的兵器放下，想看着你们大人的脖颈断掉么？”元芳冷声道。“听……听他的……哎呦，都放下！”
元芳吸了一口气，片刻的精力集中，已经隐隐有些吃不消，还是忍着胸口陈年内伤的隐痛，微微低头：“大人——”官员思忖着，“一个小畜生，本不必这般兴师动众，李元芳本就不好惹，若因此事再惊动朝中之人，反而得不偿失……”于是顺水推舟道：“罢了……我答应……放了这小畜生，你……放开手……”元芳听了，又抬头看了看周围已经放下兵器的士兵看守，这才松了手。
行刑的大汉见状，忙将铁钉拔出，涓涓鲜血涌了出来，喜子垂着头，早已不省人事。鲜血淋漓的右手，掌心钉着铁钉，留在了刑架上………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令喜子觉得睁开眼睛都痛苦异常。费了好大的力气，沉重的眼皮才睁开一丝缝隙。眼前的景物模糊迷蒙，竟飘悠悠的旋转起来，如花般繁复绚烂……缕缕冲破沉云的阳光穿过坚固冰冷的窗栅栏，直照得监仓内的尘埃都躁动的飞舞起来，……一颗，两颗……
喜子看着房中飞舞的尘埃，眼神渐渐涣散黯淡开来，只见粒粒尘埃竟然化为色彩斑斓清透的琉璃珠，映着阳光，闪亮轻盈，好漂亮……再也不是满眼的灰暗，到处的鲜血，自己满身伤痛的躯体，也似乎变轻了……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到微微清凉的阳光照在身上，轻轻地，轻轻地穿透自己的身体，柔软温熙……
夜寂寂，监仓旁的病树点着稀疏的几抹残红，黄昏时的一阵薄雨，已将片片柔弱的胭脂桃瓣几乎尽数吹去。夜来风更寒。
昏暗的监仓内，喜子双目紧闭的躺在床上，面色如纸，身上的伤处和断腕不时的渗出鲜血，让人触目。旁边众人的连连呼唤，也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今日之事，监仓周围全是警戒的士兵，持刀守备，不时的在窗口查看着仓内的动静。
李元芳坐在喜子身边，用衣袖为喜子擦拭着额头的冷汗。看着孩子的断腕又流出血来，元芳扯下一片衣襟，替喜子包扎好。元芳看着昏睡的喜子，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喜子不仅外伤失血，而且肿得厉害，轻轻用手一按，就会发觉皮下的淤血已经凝成血块，一片僵硬。“这些禽兽不如的畜生！”元芳的眼中燃起一片火焰。
“咳咳……咳”床上昏睡的喜子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喜子！”元芳赶忙扶好他，替他顺着胸口。“咳咳……”喜子的胸口依然剧烈的起伏着，“噗”的一声，竟吐出一口鲜血。元芳见状，心中一惊，还是镇定的点了喜子的几处穴道。“哥哥……”喜子忍着疼，缓缓睁开眼，看见了守在自己身边，悲戚憔悴的李元芳。
“哥哥，谢谢你……救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又连着吐了几口血。“好了，好了……别再说话了，躺好。”李元芳含着泪，为喜子盖好被子。旁边的三儿忙递过一碗水。“喜子，喝点水罢。”元芳扶着喜子给他喂水，喜子只抿了两口就摇了摇头。喜子下了刑架就被拖了回来，没有药，没有绷带，只有见了缸底的凉水。喜子伤势严重，血没有完全止住，看来是凶多吉少。元芳含着悲伤，扶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喜子像是想起什么，挣扎的想起身，血肉模糊的左手在枕下摸索着什么。“咳咳……”一张口，嘴角又滑下一缕鲜血。
“好了喜子，我帮你找，在哪儿？”元芳按住了他。喜子微微抬手，指了指枕下的稻草。元芳轻轻地在喜子的铺下仔细摸索，手一顿，抽出了一个小小的麻布包。打开一看，竟是过年时喜子吃的苦菜根。
“元芳心中大恸，眼泪顺着瘦削的面颊滑下。“喜子……傻孩子啊……”喜子无力的笑笑：“这些，我留的……给哥哥，或许……还有用……”“喜子！”元芳喉头一哽，颤抖着搂上喜子瘦弱的肩膀。“是哥哥不好！哥哥回来晚了……好孩子……”旁边众人看了，也都用袖口拭着眼角。
“哥哥，再吃一根，好不好？”喜子的声音已是愈发微弱。元芳只得拿了一根，放进嘴里努力嚼着。
还是那个滋味——辛，苦，凉。喜子曾经说的那丝甜味儿，还是没有找到。心里，已经不仅是五味杂陈……
泪，还是不受控制的滑落腮边，喜子看着元芳，吃力地抬起手，为他拭泪。“哥哥，答应我，不要哭……好不好？”元芳只能搂了搂喜子，点点头，挤出一点笑。“好，我答应。”“哥哥，如果有机会，帮我……也，也看看自由的……天，好不好……”“好……”喜子嘴角一弯，勾出一个纯纯的笑，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渐渐没了光彩，搂着元芳肩膀的手一松，颓然垂了下来。
“喜子，喜子！”元芳紧紧搂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搂着他，却再也抓不回这个伶俐又可怜的孩子。“喜子！”元芳看着那双没了光彩的大眼睛，轻轻抬起手，替他合上眼皮。
望着怀中余温尚在的孩子，元芳的脑海中，一时思绪万千……
“哥哥，你喜欢看天？”
“对啊。”
“为什么？”
“天是最辽阔的，没有边际，没有篱笆、栅栏、铁索。鸟可以在天上飞，云可以在天上飘，天上的东西，都是自由的。”
“自由？什么是自由？”
“比如说，离开这里，不用挨鞭子，不用做苦役，也不用整日被铁链锁着。能干自己想干的事。”
“哥哥，那你说，我们能离开这里吗？”
“会的，一定会的……”
“将军，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是元芳无能！同袍之情，元芳无以相报！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将军，您也是替兄弟们活着！”
“好兄弟！……”
“元芳，我也要你答应我，好好保重。只要你好好活着，才可能留有希望，等到转机，虽然一开始会很难，但是，无论多难，你都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还有家。所以，元芳，答应我保重自己，别做傻事，啊？”
“大人，我知道了。大人，您放心，元芳不会胡思乱想了。张环他们……走的时候，让我好好活下去。元芳为了大人，为了九泉之下的兄弟们，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李元芳收起思绪，望向窗外。
窗外，病树上的最后一点残红，也被夜雨打落，留下的只是空枯的枝头，失了颜色的满地飘零……

野棠花落，桃瓣纷飞，流年匆匆过了。已过了清明时节，曲岸垂杨摇曳，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芳草清香。冉冉青翠间，两辆马车正从这青山明溪间穿过。马车后面，跟着一队军士，在曲折的官道上逶迤行进。
“高叔，高叔！”监仓内有人哭喊，旁边的人瞧见了，大多神情麻木，懒得再哀叹落泪了。人在此处，似乎对生死离合，大悲大恸，都已经司空见惯了。寻常人忌讳恐惧的死亡，在这里，早已是激不起波浪，荡不起涟漪。众人眼看着兵卒进了来，将刚刚咽气的高叔用草席卷了，抬了出去。
李元芳坐在床边，看着高叔一只枯瘦的手从草席中滑落出来，复又被草草裹了，直至消失在视野中。元芳本就削瘦的脸庞此时显得异常冷峻：“这是第几个了？”冷冷的声音几乎使人要打寒战，却又无处可逃。几个年轻人有些惊诧的看了看李元芳。三儿低声答道：“已经是第九个了。”
元芳吸了口气，抬头看去，凌厉的眼神扫过整个监仓，满眼都是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孱弱奴婢。常年的折磨早就使他们面如菜色，骨瘦如柴，犹如活骷髅一般。元芳心里，忽然间升起了一团比悲伤更坚毅，比愤怒更勇敢的气流，汹涌的像潮水一样，拍打着自己的心脏。略微深思片刻，监仓内响起了沉静坚实的声音：“李元芳在此问大家，有谁愿意死在这里？”
此语一出，监仓里霎时就没了动静。就连角落中一向沉默的老奴婢也抬起眼睛，打量着这个来了不过半年的“新人”。三儿和一些年轻人站了起来，道：“照现在的样子，我们迟早也要饿死在这里。与其被拖到山里喂狼，倒不如干它一场！就是死也死得痛快！”“对！”“反正横竖都要一死，不如跟他们拼了！”
元芳看着这群脸上写满悲愤的年轻人，心头一软，竟有些发酸。还是淡然一笑：“命只有一条，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有人急了：“方才你还说谁愿意死在这里，这会子又说些贪生怕死的话，到底是何居心？”另外几个年轻人听了，眼中也都生出几分狐疑的神色。
一旁的几个老奴婢上前劝道：“后生们，别瞎闹了。旧年间也有人想法子逃走，可不是被抓回来，就是在山里被野兽撕着吃了……年景不好，总有活着的希望，这么一逃，可就没有回头路了！”“可是不走，明明是要饿死的！”老奴婢摇摇头，再不说话。
元芳坐直了身子，环顾众人：“没有兵器，食不果腹，又被时刻监视。以现在的状况，即使拼死一搏，活下来的也是寥寥。如此……”“如此是死，但总比窝囊的死强！”元芳倏地看向他：“你不怕死？”“反正来到这里就已经是死人了，再来一次又有何妨！”“对，即使不能活下去，也要拼一次！”众人纷纷响应。
元芳的脸上没有激愤的神情，如平素一样，淡然平和。“今天所说的话，哪一句被看守知道了，都是死路一条，各位都知道罢？”元芳缓缓起身，瞧着角落里几个噤若寒蝉的老奴婢，走上前去。“所以，不管今日所议之事是可行，还是不行，房中各位有谁要是漏出半个字，大家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元芳俯下身，给一个病重的老奴婢掖了掖被子，复又道：“起事不可勉强，既有愿意的，当然也有无意的，只一点——谁要是漏了出去，不仅断了弟兄们的活路，自己的命，也要看他人脸色了。”
众人听了，都低头沉默下来。
浑浊憋闷的监仓里，一群衣衫褴褛的奴婢无声的站在一起。这一刻，映着昏黄的火光，平日里压弯脊背，辛苦劳作的人们笔直地站着。
平日里带着大伙儿进山伐木的大虎环顾了一圈，随即道：“大伙儿要抱团儿，谁也不许单独行动，更不能把这事情告诉官军！要不，谁也别想出去！”李元芳听了，在一旁说道：“单说不成，大伙儿要起个誓。”
元芳伸出自己枯瘦有力、长了老茧的手，明亮的眸子平静而坚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李元芳要是出卖背叛弟兄们，不守誓约，不得好死！”大伙儿纷纷把手按在元芳的手上，齐齐的沉声说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守誓约，不得好死！”
青绿的山间，明溪潺潺，几声清脆的鸟鸣，将这山中添了几分空灵。山涧幽静而安详，只有阵阵马车的轱辘声和马蹄的声响，打破了一丝这里原有的沉静。
山道上的马车继续西行。越往前走，山路也越崎岖颠簸。忽然，一声马儿的嘶鸣响起，一辆马车随即颠了颠。“呼”的一声，马车的帘子被掀起，冷淡厌倦的声音传了出来：“还有多久到驿馆？”“回大将军，还有二十里。”“怎还有这般远？是你偷懒了罢？”赶车的士兵赶忙压低了身子，怯生回道：“小的不敢!只是这山路难行，实在快不了。委屈了大将军，大将军恕罪啊！”车内之人放下帘子，冷哼一声：“罢了，若让我发现你偷懒，仔细你的皮！”
后一辆马车上，赶车的小厮见到眼前的一幕，回过身：“老爷？”
帘子被轻轻掀起一个角，露出了慈祥的面容。看着有些恼怒的小厮，轻轻一笑：“别去管他，赶路便是。”
金乌西落，银月东升。明月出秦山，将这秦地的群山，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晖。万籁俱寂，隐隐群山，似乎已经在柔和月色的抚慰中，静静的睡去了。只有阵阵长风，吹过林间，吹向灯色点点的场院。院里房中，摇曳着昏黄的烛影，平和而安详。
一切，都似乎很安静。
“来人！来人啊！军爷，有人快不行了！”一阵凄厉的叫喊声划破夜空。栖在枝头的麻雀倏地睁开眼睛，喳喳的飞向远处。“干什么干什么？！怎么回事？真他娘的，死也不挑个好时候！”值夜的士兵骂骂咧咧的穿上衣裳，喊起一个同伴，拿了钥匙，向监仓走去。
二人刚迈进门，就觉气息一滞，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紧接着喉咙也被死死扼住。只有手脚在徒劳的挣扎，却发不出声音来。“行了。”李元芳放下已经咽气的士兵，招呼其他人，“跟我来，动作要轻！”一行人悄悄出了监仓，立刻分成两队，匍匐而行，分别向东西两个栅门移去。
“抬个死人，怎么去了这么久？”又有两个士兵，迷迷糊糊的从值房出来。“有动静，快趴下！”元芳压低声音招呼众人隐蔽在草丛中。“怎么回事？”两个士兵已经走近了监仓。忽然，一直隐藏在监仓后的三儿，带着两个年轻人悄悄上前，转到士兵身后，抬起手中的镣铐，朝着后脑狠狠砸了下去，两个士兵瞬间倒在血泊之中。
“快走！”一行人已经到了东栅门边，三儿拿着方才士兵用的钢刀，几下就将门锁劈断。元芳回头望了望值房，像是有隐隐的火光，小声道：“赶紧走，他们可能一会儿就会追上来。”众人皆悄悄的出了栅门，元芳殿在最后。
“布谷，布谷——”西便传来两声清脆的杜鹃啼声，元芳心下明了——西栅门那边，已经出去了。
“谁？”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睡意的问话。元芳心里一惊，抬头——正是岗楼上值夜的士兵。元芳手一扬，“呃……”士兵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一枚削尖的木钉已经插【进了他的后颈。
窸窸窣窣的镣铐声响在林间，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声。这里是林场偏东的一处小山丘。虽隔着树，还是依稀能望见林场的岗楼。
“累，累死了……”“脚镣砸不开，跑不动。”李元芳望着众人，皆是半弯着腰，气喘吁吁。有的人甚至已经拿了石头，砰砰的砸起镣铐来。“快起来，镣铐一时砸不开，不能在这儿停！——什么声音？”元芳登时警惕起来。
趁着月光，林场的岗楼依稀可见，还闪着明亮的火把，在这黑夜中，格外醒目。众人仔细看去，林场已经是灯火通明。“他们一定已经发现了。咱们不能再一起跑了，分开走，快！”元芳已经有些焦急。众人愣了愣，三儿忙道：“可是分开跑，会不会被一个个的抓回去呢？”元芳整了整带出来的木钉木梢：“那也比一起被捉回去强，快走罢！”霎时，团在一起的黑影立时分开，星星点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脚下似乎越来越沉重了，剧痛一刻也不曾放过这双伤痕累累的脚踝。元芳还是往前跑着，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胸口的陈年内伤令呼吸也伴随着丝丝刺痛。他知道，这样的自己是使不了轻功的。身后方才隐隐的追赶的脚步声变得飘渺微弱，渐渐地，听不到了。
喘了口气，抬起头。一弯银月已行至西天，林子里也传来几声鸟叫，元芳抹了把头上的汗，提了提气，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