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奄忽青丝白发，两岸猿声依旧，轻舟荡荡，已过万重山去。①
雪飘起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展昭忽然就想起了旧年在常州，自家西席先生念叨过的这番话。依稀还是在很久以前的冬天，那也是个有雪的黄昏，古籍手抄本在石桌上摊开，白梅花打着旋儿清冷冷地覆上来，黑白而分明，美得很，但是凛冽又执拗。
其实先生只是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年幼的他却听得认真，以至于连那书生语中的怅惘意味，也一并牢记了好多年。待今日重忆，终也能将那些早已在岁月里模糊了的词句温习一遍，让它们得以完整地自唇齿滚落，连其中的怅惘都不差分毫，还挟裹着风雪的气息。
※ ※ ※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印象中汴京城从未有过这样恣情肆意的雪天，鹅毛纷扬，洒盐可拟，全然不似江南故地小雪天那种白棉柳絮的宛转多情模样。
展昭撑着一柄紫竹伞独自走过渐深的雪地，表情怡然，似乎有一些愉快的感觉。
他的脚步并不急促，那些落在雪地里的印子浅而均匀，和他年轻的眉眼一样令人过目不忘。伞是旧伞，伞面上的折枝碎花只一笔薄薄晕开，澄蓝颜色很沉静，衬得伞面上一双浅青蝴蝶若隐若现。伞骨却仍是明净娟洁的，握在掌中，很快凉意褪去，温温润润恰好入手。
旧得熨帖之极。
连这小酒馆的桌子亦是衰旧不堪的，可融融炉火相照时，望过去竟是极干净平整。展昭掀开门帘子，就那么静静地朝里面看了一会儿。
天光有些黯淡，炉火劈啪作响，逼仄的大堂里并无陌生的过路行旅，桌子闲了大半，瞧着有些空荡清寂。那中年掌柜半袖着手，窝在柜台旁，低下头专注地凝视着那已泛旧的话本传奇，眉毛还蹙得死紧。待听到了动静，只抬头瞧了一眼展昭，竟懒得理会他，兀自津津有味地看话本去了。
唯一一张有客的桌子上，坐了一个白衣人。
亦是旧人。
他慢慢回过头，便看见展昭含笑收了伞，一身风雪，立在小酒馆门口，然而表情仍然是冷冷淡淡的，似笑非笑，并不招呼。
展昭又笑了一笑，放下伞，落了门帘，径自缓步走到白衣人对面坐下，默默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从容饮尽。
很烈的酒，不是他喜欢的竹叶青，亦不是白衣人喜欢的女儿红，但这滋味就是让展昭觉得，很适合在此刻饮下几杯，取暖之后，也许还可以在天明之前，做一场好梦。
“白玉堂，你愿意陪我喝一杯么？”
展昭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顺手也为白衣人倒了一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嘴角却似有轻诮的弧度弯起，他并不介意白衣人的沉默，只将杯子执在手中，与那人的杯子极轻地碰一碰，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音来。展昭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凝视着杯子里层生的涟漪，然后笑了起来。
“嗯……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吧，你这只白耗子，真真是恁地冷淡啊……”
白衣人嘴角微微地撇了撇，表情有些变化，带了一些孩子气的争强，好似一种不满，但眼神却很温和。在展昭仰头尽饮杯酒之前，他就抢先一扬杯，利利落落地将之一饮而尽。
很烈的酒。

他是于烈火中淬炼而成，折断时是如何模样，便依然保持如何模样，就这样活在往事里，不老不死不灭，得以永生。
展昭慢慢捂住胸腔里平静跳跃的心脏，再举杯，轻轻地碰了碰白衣人的杯子。他还是笑，表情温和怡然，对着那个熟悉的白衣人说：“这杯敬你，白玉堂，嗯，也敬你的冲霄楼吧。”
……敬那座葬于烈火中的高楼和你，敬你们的互相成全，成全它垒成了帝王座下的一抷飞灰，不被青史掩埋，也成全你堆就了江山太平的一捧白骨，即使不完满，也不为这骄傲感到丝毫的后悔。
也成全我，越过生死，回溯光阴，在来时路上，来与隔世的知己做一场最后的告别。
……
他仰头，将杯子里和暖的年岁一口咽下，没有分毫颤抖和迟疑。
倒扣白玉杯，莫愁前路无知己。②
展昭忽然就想起，在很多年前某个有月亮和雪的夜晚，他记住过白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和他疏懒清朗的笑声。
“我走了，待我下次回汴京，你我就再在这小酒馆一起喝一次酒吧。”
那时候，展昭说：“好。”
……
他想起来了，那是在白衣人赶赴襄阳的前一晚。
那个白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地里，让人无法预料，这究竟是短暂的一次告别，日后还可以相约，还是从此山岳相隔，最后一次的相见……
展昭看到对面那白衣人忽而灿烂一笑，耀如夏花之夺目，亦如冬雪之凛洁。他也看到白衣人嘴唇开阖间，似是道别，也似相约，最后有烈火从他脚底迅速爬上来，白衣殷红华烈，带着所有的景象燃烧，一一消失。
白衣白剑白雪，白玉杯和小酒馆，犹如白沙堆成的幻境，被来自黄泉的风一吹，迅速就散去了。
而他的面容映在展昭眼底，平静从容，干净得没有血，一如少年。
门外的雪还在下，陈旧的紫竹伞静静地倚在雪地里，和那些浅而均匀的脚印一起。展昭回身望去，月光清凉，白雪覆地，松柏兀立，故人已远。
而他已与他道过别。

※ ※ ※
“展大哥，能应我一声么？”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很沉静很温柔。
他遂自回忆中慢慢醒来。
※ ※ ※
展昭的手有些冰凉，怎么都握不暖了，然而丁月华却还是固执地温柔地握紧他的手，希望能给他一些些鲜活的温度和生命力。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和二十七年前相比。
自廊下望去，白雪压折了碧竹，青白交映，有一种硬朗的美丽。丁月华用双手艰难地裹住展昭的手掌，轻声问道：“展大哥，咱们回屋去么？外面冷。”
展昭微微地叹一声，又像是带了些笑的意味。他伸出手，拍了拍丁月华的脑袋，好像他们年少时常做的那样：“月华，你怕冷么？”
丁月华淡淡一笑：“怎么会？”
“嗯……就是么，外边景致挺好的，陪我再看看好了。”展昭也轻快地笑了笑，“你夫君去哪儿了？方才不是还在这里。”
丁月华正替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闻言动作顿了顿，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我见你睡得久了，怕你醒来会饿，就让相公去厨房给你端点粥了。”
……是怕他一睡不醒，所以匆忙唤大夫去了吧。
展昭心里犹如明镜般，却体贴地不说破，默默地成全这对夫妻这份执拗的牵挂和不舍。他们自少年相识，见证过彼此年轻时的激烈和成熟后的温和，情谊之深厚，已不需要剖白。这也就是为何，在他时日无多的时候，会把这最后的光阴默许给匆匆赶来的丁月华夫妇。
如果这样可以让朋友不感到太多的遗憾，展昭也乐意成全。
他其实一生都在成全，情或者义，别人的或自己的。
“对了，展大哥，我见你方才睡得很好，是做梦了么？”丁月华借着拢一拢鬓发的动作，掩饰了眼底的哀恸。她不想在最后的时光去和他谈论任何沉重的话题，如若能有一场美丽的梦境，那么就这样结束也算很好。
展昭眉眼微弯，笑容很是愉快：“是啊，做了个好梦。”
丁月华抬头一望：“梦见什么了？我看你好像真的很愉快。”
天光渐黯，他笑而不语。
他还记得很久之前，有个书生曾呢喃着说道：“人生如寄，奄忽青丝白发，两岸猿声依旧，轻舟荡荡，已过万重山去。”
而他们已道过别，即使人生如寄，也足够慷慨了。
丁月华侧头看着展昭微笑的面容，看着他鬓边的秋霜和飘落的白雪渐渐交融，看着他凝视着碧竹和松柏的沉静眼神，慢慢也笑了起来。
有些人，如若能怀念，也可以相见。
有些人，如若能读懂，也似观青松。
END

姐姐的后记：
后记：
终于搞完了，加上后记也才四千字不到，搞了一晚上，速度实在太悲剧了|||||||||
①②都是拼诗，应该能看出来吧，都是挺常见的诗，只是组合一下，衔接一下，改换一下深意而已。“人生如寄，奄忽青丝白发，两岸猿声依旧，轻舟荡荡，已过万重山去。”，这是我很喜欢的两句诗拼起来的，一句是“人生如寄”，一句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大意就是人的一生真的很短暂，有时候你不经意一回头，人生行舟就已过万重山，而来路与去路都已经渐渐消失，和路上相遇过的所有一起。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这样，以为的平淡，其实都融在了骨血里，不需要刻意去铭记，也不会遗忘。
不思量，自难忘，展大人对五爷，大约就是这样吧。
感觉没办法分类，清水？粮食？暧昧？【汗】
原本是打算直接写出展大人的病逝，不过想了想，最后还是没写，就这样也挺好的。
PS：其实书生自己也有故事，但是我太懒了不想写。
PPS：其实这揍是个#苏心未泯#的花痴文，展大人死忠脑残党被刺激了的产物，所以它有点儿糙有点儿深井冰别在意||||||||||

我回的小短评：
看到最后眼眶已经微烫。
想起自己很久之前写过的一篇小作文，里面写，如果一生能和你相知，就算终只是在梦里的擦肩，那也是一种值得去沉淀的幸福。
很多时候，白玉堂对于展昭，也大概正是这样的一种幸福。
短短的几年，从相识到相知，或许告别前才刚刚想到要相伴，但还没有来得及去规划，时间和事情就已经让一切过去。
离别固然苦，但更可贵是要在之后，一个人重新学会一个人，慢慢走下去。
就好像小时候会偶然记下来的只字片语，那些看过的人和事，从中又看到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里的朋友们，还有就是一直住在心里的人。
就算往事终不可追，沉淀之后，也还是有那么些幸福。
所以，到最后大概可以笑着吧，然后依然眼光清冽。
一如少年。

=========完喽=========
PS.如果后面有小短评的话，我都会一一贴过去给姐姐看的w

#基友就是拿来互相伤害的#
再读一遍还是惘然，又有些高兴
他终将去与故人相见

放个暑假而已，为毛都跑出来报社！！！！！

sf?

有些人，如若能读懂，也似观青松。
必须再来说下我太喜欢这句话，完全是展大人的感觉，松竹一般
另外不死不灭得以永生什么的……真是戳在我心口上疼TuT

QAQ有点虐到骨子里去了。说来真的很喜欢这种感觉，时光流去终究不负年少，能够相识相知相交一世，即使年岁渐长，那段回忆也不会淡去，就像是白绢上最浓烈的一笔，永远铭记，时刻不忘。最后两句戳到心里去了QAQ

很喜欢回忆里少年旧时模样，猫儿和五爷形象都刻画得很细致，即使人已离去，那段曾经的情感也不会有丝毫减免，永不相负。（这篇文章真戳心，泪点全中QAQ)

卧槽!QAQ什么节奏！突然不会说话了，突然见眼泪就涌上来了……我其实刚想说说这感觉像冬日里饮下一杯温酒，能暖到肺腑……突然间、突然间就……太虐了好么！这种细腻平和中的伤痛，已经看不到具体的伤痛还是什么的了，它就是淡淡的怀念夹带着小心翼翼收藏起来，连自己也不许知道的遗憾！展昭假装着一切还是一样的，又同时清晰的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夹在中间怡然自得……我只看了一遍过了一眼已经感觉无法承受那种伤心，他却悠悠然的活着，他还好好的活着，还能告诉所有人他的确好好的过着。借《不诉离伤》一句话：一个人一次次回首，面对的都是往昔碎落的一切，为什么他仍然能安然前行，而且能行得如此平稳从容，温和而淡定。这样的展昭，确实是走走说的，这是风骨。

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文的感觉真的很好，其实我很喜欢这样的文风的，可是实在是虐得太....说虐也不准确，就是心里有点儿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