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第一次见到颜回的时候就很认真地取过一片竹简,很认真地在上面刻上了一个“师”字递给了颜回。那个时候颜回才十四岁,若是让他在青色的竹简上刻字恐怕会显得有些生硬,有些青涩。但是颜回想着,夫子是用刀刻下的,那便是要许多的年岁的磨砺也不会消退的痕迹了,也是他颜回需要记住一辈子的,那个字。
颜回将孔丘递过来的竹简收进了自己的袖笼里,然后恭恭敬敬地向他的夫子行了拜师礼。那个时候他尚且不清楚孔丘的脾气与喜好,只是在恪守着他的认知里的应该对自己的师的尊敬。而孔丘所欣赏的正是这样的一种,因为习惯或者说是在心里的某种未经雕琢的认知而产生的自然而然的尊重,这就是他要寻找的,追求的周礼的精髓——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多了。
孔丘后来就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抚摸过颜回的头,但是到了他也白发苍苍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摸过了二十七岁的颜回已经有些泛白的双鬓,以及二十九岁的颜回的几乎全白了的头发。
“回,为什么会这样呢?”
颜回又用木簪稍稍固定了一下发髻:“学生也不知道。”
孔丘当时想,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吧,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颜回不会当着夫子的面说自己仅仅是因为每每有些学问之上的问题想不通,一直想才会白了头发的——在他的认知里,这种标榜自己的话应该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时候就必须要自动掐灭的。好在孔丘并没有太在乎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说道,照顾好自己罢。
照顾好自己罢。
然则颜回之后是否做到孔丘却并不知道了。
这样的一句话多多少少带着些亲情的味道,或者说这个长了颜回整整三十岁的夫子一直在他的生命里扮演着老师以及父亲的角色,因而沉静的颜回会在治学之上更加努力认真,他想,大约这样老师才会愉悦。
孔丘到了五十一岁的时候才出仕,一年以后他被君上召见了。
孔丘去见君上的那天是颜回替他赶的车。
“夫子!”颜回笑得灿烂。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孔丘一个人向着宫殿走去的背影就是突然间想唤唤他而已。
那背影融进了湛蓝的天空与大朵的白云里,眼前巍峨的宫殿也不及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着的人。
颜回不知道,那个时候孔丘一生中漫长的行走才刚刚开始。
如果能够拥有在他的背后驻足的权力,或者是在他的身侧陪伴他一直一直走下去,那么不管前路如何,都会是欣然的画面。
那天,衣着朴素的颜回就坐在比他的衣着更加朴素的牛车旁边,等待着孔丘从宫殿里走出来。他在阳光下微微地眯着眼睛,然后从瞳孔里慢慢绽放出了孔丘的身影。夫子的脚步是他前所未见的轻松,虽然离得很远,但是他觉得自己甚至看到了夫子的眼角是笑得弯弯的。
“回,我们回去吧。”
孔丘几乎不会唤颜回的表字,单独的,孤零零的一个“回”字也许并不能说明什么,大约只是孔丘喜欢这个字,颜回也不会把夫子这样的行为解释成为对自己特殊关爱。
颜回赶着牛车,他想,夫子想做的事情一定都可以完成的。
后来的日子里,颜回越来越喜欢与欣赏忙碌起来的夫子,而夫子也会交代给他好多好多事情,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好好完成。
于是颜回就习惯了错综繁杂的竹简,习惯了在错综繁杂的竹简里迅速地找到一卷他的夫子所需要的。他想,其实他能够做到的也就是这么些事情了吧。
然则孔丘与颜回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或者说孔丘所坚持的所有在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鲁国不是一张白色的没有墨渍的绢帛,孔丘想要将原来的墨渍都洗干净再画上新的图案,他想得很多,也想得很美。
颜回最初最为佩服的是他的夫子的学识与品行,但是到了后来,他忽然觉得夫子身上的坚持与固执才是真正让他整个人具有一种向心力的根本。甚至是因为这样的坚持与固执,才拥有了后来很多很多可以不必发生的事情。严谨的颜回其实并不是很执着于天命的人,但是有时候他摊开手掌看看,想着其实夫子的路,自己的路,有的时候应该是命中就注定下的了。
孔丘在鲁国所扮演的无疑是一个设计师的角色,他总希望眼前的这个鲁国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下去。他确乎是个理想主义者,当然更是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
当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的时候,孔丘选择了离开。
“回,你会跟着我的吧。”
这确乎是一句陈述句。
颜回对着这些年衰老得很是厉害的孔丘点了点头,然后什么都没有说。他想着,袖笼里的那枚竹简还是在的,一直都是在的。
孔丘走的时候并不是颜回替他驾驭着牛车,颜回只是静静地跟随在车后,前面不再是湛蓝的天空和大朵大朵的白云,而是墨色的天空,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救护打下来的雨滴。但是颜回觉得自己还是一直会这样陪着夫子走下去的。
后来的年岁里他们去了很多的国,但是每个地方都待不长。颜回觉得是因为夫子的坚持和固执,但是他更加地清楚如果没有这样的固执以及坚持,那大约就不是夫子了。虽然颜回不知道对于他的夫子来说,到底要将自己的理想实践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够停止——或者说其实一辈子都不能够停止。而这个理想的国度的颜色会时常徘徊在颜回的心里,他想自己需要得是有能力陪同孔丘一起去践行他们所思考的方方面面。
孔丘从来不吝惜地表示着自己对于颜回的喜爱,而往往这样的时候,颜回会觉得很不好意思地底下头。
他想,自己应该要更加努力一些。
孔丘并不是很喜欢颜回一直穿着一件补了好几次的袍子在自己的面前晃来晃去的,虽然他一直赞赏颜回节俭的行为,并且也一直都在尊重他的某种习惯。但是孔丘却独独不喜欢他这个模样。但是每每颜回用一种很安静恬然的眼神看着自己说,夫子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挺好的,很是简单干净。
于是在孔丘的心里颜回就是一个简单干净的孩子,从十四岁一直到四十岁。有时候孔丘不是将颜回看做是一个继承者,甚至他会突然间觉得颜回的身上还有很多东西是自己能学的。正是因为在这样的意识下,他才会更加珍惜这个孩子——即使颜回也不再年轻的时候他还是将他当做了孩子一般去看待。
孔丘还在各国漂泊着,漂泊着,有时候他会想固执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处境。他会想念家乡,但是离开他的国是他不得以的行为。当时的那种要想逃离的情绪以及来自季氏的压力让他很是果断地选择了离开,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之后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时候,他想着他的国的情绪变得异常的浓烈。
“回,想回去么?”
颜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涌起一种酸楚的情绪,他握住孔丘的手:“想,但是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夫子还有很多路没有走完。”
“而我,会陪您一直走下去。”这句话颜回在唇边徘徊了很久,但是还是没有说出口。
好在颜回是有幸陪伴着孔丘一起走回鲁国的,那时他没有驾驭着孔丘的牛车,而是陪伴在他的夫子的身边,看着那人一脸的风雨沧桑,而神色却一如十四年前。
即使经历了风霜冰雪,却依旧是稳如泰山的沉静。颜回想着自己,自己只是个安静的角色,但是夫子他确实是沉静的——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回,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夫子应该是个沉静的人吧。”他突然想看看孔丘是不是有不沉静的时候。
孔丘对着颜回摇了摇手:“不是,应该不是的。”
颜回很礼貌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不知道是不因为多年漂泊的关系,回到鲁国的颜回感觉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从前那么好了,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不如从前了。有那么一瞬间,颜回觉得自己是想违背了什么诺言一样的,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够陪着他的夫子走到最后了——那么,夫子应该是会很伤心的吧。
后来孔丘确实很伤心,他面对着四十岁的,白了头发的,离开了他颜回,哭着说对其他的弟子们说:“这是上天要灭亡了我啊!”
颜回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孔丘不沉静的模样,但他确实永远安静了。
直到入殓的那天,孔丘才又见到了颜回十四岁的时候被他放在袖笼里的那枚竹简,上面的“师”字还是在的,只是因为岁月的磨砺而有些看不清的。孔丘想着,回的一生,就在自己的身边这么平淡地过去了,在这枚竹简上,记载着回的一生所有的灿烂与明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