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2年,承载着河南人民苦难和恐惧的一年。
这一年,日军侵略的脚步不曾停止,太平洋战场的失利让他们急于挽回颓势,重新立足于掠夺得来的胜利的顶端。一气的狂轰滥炸肆虐在这片曾经富饶的土地上,毫无章法的流血与死亡如同情景剧每天在不同的地方上演。
更糟糕的是,从41年的秋天便如狂潮般席卷全省的大饥荒更加严重,没有充足的粮食,每天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们似乎也看淡了生死。每天都有700人游移在饥饿边缘,每月都有700人活活饿死,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们也没有力气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人想搭上国民政府每天派发的列车,那辆时常连车顶都趴满人的列车似乎成为他们对未来最大的希冀。纵使他们并不清楚,离开了脚下的土地,是否就可以获得不敢想象的安逸。
更多无法登上列车的人携家带口向西往潼关而去,他们步履蹒跚却又坚定无比,实在累极,在路边倒下便有可能一睡不醒,将尸身融进了苍茫的大地。这支将近300万的大军每天都重复着枯燥的机械运动,他们的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而他们面临的却是未知的远方。
洛阳城内的境况也十分可怖,这座古都连表象的富丽堂皇都难以维系,又如何供养得起几万张等待食物的大口。
这一年的惨状令人始料不及,麻木而灰暗的死亡阴影笼罩着这座城市。街边瘫倒着妇女老人,甚至是青壮年,他们随意地撩起衣角蹭蹭覆满尘埃的面庞,女人则抱紧怀中的孩子,想让这脆弱的小生命多停留一刻,见见世间明媚山河,而非满目疮痍的死气。偶有几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匆匆拖走开始腐臭的尸体,这是他们能给予死者的唯一尊重。
“没有人愿意进驻这样的城市。”——这是白玉堂带领着三营士兵从痕迹斑驳的城门走进洛阳的那一刻,心中萌生的念头。他和他的士兵茫然无措地保持沉默。
整个128团里,就数白玉堂带领的三营最闹腾,行军打仗的过程中也不忘高歌一曲,团长总笑骂说:“这样看来,倒是该把三营编入文工团,一帮静不下来的小崽子!”
也怨不得三营时刻不停的热闹气氛,白玉堂手下的士兵都很年轻,刚入团的新兵蛋子大多分配给三营。白玉堂也喜欢和这些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的青年们一起上阵杀敌,整个三营都充斥着年轻儿郎的意气风发。
他们此刻的沉默是不寻常的,平素里胆大爱闹的偷瞄了一眼自家营长阴沉的脸色,半箩筐子的话儿硬生生是卡在了喉头,再没半分言语。
总部让下属部队自行在地方征粮,务必保证全队的粮食供应,许多部队和老百姓们抢粮食,仗着自己有武器便肆无忌惮,兵与民之前微妙的关系仿佛达到了一个冻点,互不相信也互不给予。
洛阳的老百姓并没有因着城里多出一支陌生的军队而惊慌失措,他们淡然得令人害怕,大多数人甚至选择无视白玉堂他们的存在,只是腾挪着为自己寻个更舒服的姿势。
白玉堂转进街角那家店门暗合,处处透露着“不欢迎”意味的粮铺,门外挂着的几块孤零零的木牌在风的戏弄下互相撞击,木牌上的墨迹清晰可见——一斗麦子900元,一斗玉米700元。
他推开门板,沾了一手灰,几个穿着挺拔军装的士兵同他一起走进粮铺。掌柜在漆木的柜台后打着瞌睡,见有人来了,那双精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哟,长官,您有事儿?”不及白玉堂开口,有些谢顶的掌柜又自个儿接了句:“可是来征粮的?”
白玉堂点头,掌柜便领着士兵们往后面的院子里走,不一会儿就满载而归。看着这些鼓鼓囊囊的米袋,白玉堂心头涌上百般滋味,这扇门如此可憎,仿佛隔开了一座城。
掌柜跑了几趟就喘得不行,忙抓起案上已凉的茶杯喝了两口,他抹了抹额上的汗,半是谄媚半是试探地说道:“长官,你也知道这世道我们就做做小本买卖,要是只亏不赚,家里头老老小小可活不下去。我们也不是看不清时局的糊涂人,咱全家都支持革命!”
其时白玉堂正用右手轻敲案头,那只手修长均匀,骨节分明。指甲盖是方形的,除小指外,其余各指都有奶白色的半月痕。食指和中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店门打开后,灵巧的光线在他指间飞跃,明明灭灭,乍一看,倒像是古希腊神话中掌管光明的太阳神。
听了掌柜的话,他挑眉,抬头,正对上掌柜的眼睛。掌柜看到眼前这位长官的眼睛时,心中便怯懦起来。白玉堂的眼狭长,眼角上翘,是极典型的丹凤眼,只是那双眼里的光芒太过锐利,让人十分轻易地联想到涅盘起舞的威凤,威严庄重。
白玉堂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玉玦,道:“自取了,换钱去吧。”那玉玦玉质细腻,包浆温厚,明眼人一瞧便知价值不菲。掌柜乐开了花,小心翼翼地用手接过,欢喜地不断摩挲着。
这厢白玉堂的腿刚跨出粮店的门槛,不知从哪儿跑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死命抱住他的大腿,抽泣着请求一点粮食。白玉堂纵使是当白家二少爷时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忙将手放在少年的腋下,想将他托起来。少年挣扎着,硬是不肯撒手,白玉堂被磨得无法,就随了他去,只双手抱胸,说道:“看不出来力气还挺大,在这儿求什么粮食!跟着我打仗去吧!”
少年的手略松了松,抬头望向白玉堂,口气也嗫嚅起来:“打仗去?我可以么……我去打仗了,你会帮我供养我奶奶吗?”
白玉堂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语气仍是散漫、略有可惜的:“这点我做不到。你的奶奶,你得靠自己打仗得军功去奉养,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少年一下子把手松开,向后挪了两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再站起来时眼里写满了坚定。
“看样子是愿意跟我们走了?嘿,小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少年抬起头直视白玉堂那双锐利得有些过分的眼睛,大声地回答他:“我叫顾青,回顾的顾,青色的青。长官,我将来也要像你一样,杀鬼子,建军功!”
就像是年幼的小树苗拼命汲取大地的养分,在心中发愿要成为参天大树那样,白玉堂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小树苗的年轻勇敢,同时也遥望到了他枝繁叶茂时的坚忍不拔。他点点头,卸下自己的配枪交到“小树苗”的手里,还借着身高优势拍了拍“小树苗”有些凌乱的头发,昂首阔步地朝外面走去。
顾青一愣,立马转身跟上白玉堂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