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冥界。
明明和凡间有着同样的时间，阳光却很少照进这里来。虽然不至于说到了腐烂发霉的地步，但四处都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也绝对称不上是什么好地方。
会主动要求调到这里来的家伙，除了笨蛋还能是什么？
略微放松身体靠在地听身上，黑无常闭目听着冥河流水的声音，也不知那新任的阎君何时会来。正想着，已经有小鬼匆匆地跑过来，“黑大人，判官大人正在找您。另外他说新任阎君大人就要到了。”
他刚刚点了点头还没有开口，那小鬼立刻一溜烟地跑掉了，就像来时一样匆匆。冥界的鬼差多半都是这样，还真的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赶着投胎的样子。
面无表情地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黑无常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朝阎罗殿走去。
并没有格外的欢迎仪式，多数鬼差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虽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不过冥界易主早已是常事。且这次事出突然，就算总司刑难得肯将他手下私藏的那批人才全放出来，各方面的人手还是不够用，大小事务忙不过来。
新任阎君是主动要求从天界调下来的，意外的没有太大架子，连顶轿子都没乘，只找了几个下等鬼差为其引路。然而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满面春风地踏进了阎罗殿内的。纸扇轻摇，显露出的并非儒雅，反而颇有几分游走于秦楼楚馆，自命风流的公子哥模样。
在场的鬼差全都恭敬地垂首站在两边，阎君悠悠踱着步，似乎并不急着到堂上去。
他忽然道：“判官在何处？”
“下官天遥参加阎君大人。”跪拜在阎君面前的人一袭青衣，像个瘦弱书生一般，倒很符合判官的身份。判官一职并非只有一人，只是现在在这殿内的只有他这位总判官罢了。之前派鬼差去寻黑无常的自然也是他。
阎君有些意味不明地开口，“那么你是掌管生死簿的咯？”
“是，若无意外，所有生死簿最终都将交由下官手中。”
“我听说，最近冥界的大小事务也是由你主持的？”
……这算是下马威？
不晓得这新任的阎君究竟是什么样的脾气，天遥只得谨慎回答道：“总司刑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于此，冥界不可无主，下官就擅自插手管了一些。既然大人已经上任，所有事务自然由您全权处理。”
一句事务繁忙，顺便开脱了完全是因为未曾将这新任阎君放在眼里才没有出席的总司刑。
“不急。”
天遥这种半分虚假半分真的回话，虽然未必会让人自心底感到高兴，可也不会太过刁难。阎君露出也许是代表满意的笑，示意天遥先起来，“我对这里还不是很熟悉，若是有什么公务要处理不如从明日开始好了。”
装模作样。
这向来是冥界对那些天界上仙的一贯印象，此刻也是在场鬼差对这位新任阎君的一致评价，心下唏嘘不已。这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要数白无常。他和天遥素来交好，而且在场众鬼除了总判官，地位最高的就是他和黑无常，自然是显得有些张扬了。
黑无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然后在这段时间内，”阎君似乎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忽然扬声道，“不如由他带我去冥界四处逛逛好了。”
这个人是谁已不必多说。
白无常敛了异样的神色，却只低头看着地上没有行礼，“属下愚钝恐不能胜任，还望阎君大人另择人选。”
对于白无常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阎君并不恼，只是笑眯眯地走近，一掌拍在白无常肩上，刻意拉长了声音道：“可是我就属意你了啊，小-白。”不说这标准的一袭白衣，单从对方那三分像女子的容貌认出这是白无常倒也不难。
然而周围鬼差却是倒抽了口气，就连黑无常也暗自向后撤了一步。
……阎君你要不要踩雷踩得这么准啊！

无论在哪里当差总是会有些需要小心的地方，比如上司的八卦不能乱说，至少不能让他知道你在乱说。冥界素来是个制度相对宽松的地方，除了千万不能招惹阎君和总司刑之外，却也还少不了三禁忌——
一是不能动总判官的勾魂笔，他似乎将那看得比生死簿还重要。常言道，平日里越是温和的人，黑化起来越不是人，总判官显然就是这句话的代表；
二是不能问黑无常的身世来历，一方面是他自己并不愿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位堪称冥界第一大权臣的总司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司刑似乎很是在意这个总判官从酆都“捡”来的黑无常，几次三番地劝诱黑无常跳槽到自己手下，不过都被黑无常拒绝了。
总司刑竟是不恼，仍旧事事想着黑无常。如果不是深知以总司刑的性情绝对不可能近女色，且冥界实在是缺美女，牛头马面都要忍不住怀疑黑无常是不是总司刑的私生子了。不得不说，因着总司刑曾经对着和黑无常关系较近的鬼差一番关(威)照(胁)，很多新上任的小鬼差见了这位并不多言的黑无常都恨不得立刻逃之夭夭；
第三条当然是千万别叫白无常小白。听上去无关紧要，所以也最容易被踩。当然了，私下里谁都会这么叫过，但若是当面这么叫他……
呵呵。
只能说上次有一个小鬼差喝醉了之后有些口不择言，结果差点没招来白无常大人的私刑，可见他对此是有多介意……
也许是顾及到对方的身份，白无常并没有反应，只是低头看着地面。阎君也不介意，他的手仍旧搭在白无常肩上，就那么笑眯眯地等着后者的回答。
……
一炷香后。
天遥第三次欲言又止；开始有鬼差小声讨论这两位谁会先妥协。
又一炷香过去了。
天遥第三次叹气，摇头决定不去管他们两个；牛头马面就地摆了个小赌场，鬼差们纷纷下注，赌局的内容自然还是僵持着的某两位；黑无常打着哈欠又向旁边撤了两步。
白无常仍旧在扮死人，阎君却是收了手，向牛头马面那边看了一眼，只眯眼笑笑没说什么。
……这是默许了？
又是一阵唏嘘，这不是挺平和的么，其实是白无常大人你RP不够才招惹到他了吧？另外……阎君果然倔不过白无常？纷纷要求改注。
第三炷香。
黑无常面无表情地在牛头马面旁边蹲下，丢下一把碎银子，很不顾情义地押了自家搭档会先认输；阎君抢过天遥刚泡好的茶，十分惬意地喝了两口，辩解道自己的行为并不代表认输。
在第四炷香也快要过去的时候，白无常怒气值爆表——在他(自认为)正为着自己的尊严和阎君的威严而纠结着的时候，这一群人在干、什、么？！！当下便不再顾及对方的身份，白无常拽着阎君风一般出了阎罗殿。
一赔七，在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黑无常早已经拿了钱走人。
一众鬼差在心里泪流成河。
天遥无言地望了眼阎君之前用过的那个茶杯，这任的阎君似乎和预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
白无常回来的时候俨然一副快要崩溃了的表情。
阎君并没有同他一起，据(小白)说是留在了奈何桥调戏孟婆-_-|||……
黑无常不在，天遥上前拍了拍他以示安慰，结果不幸被对方揪住听了足有半个时辰的抱怨。但其实判官大人到最后也没听明白阎君到底干了什么。事后再问及，白无常却是一副打死也不肯说的样子，而归来的某位阎君大人也只是笑而不语。
据说这件事后来被列入了冥界十大未解之迷。

虽然新任阎君的性格仍有些摸不透，但他的上任却也冥界最近略显混乱的秩序有所好转。于是，这位主动要求从天界调来的阎君，他在天庭的身份自然也就引起了多数鬼差的好奇。
阎君自称楚毓风，可却连最八卦的牛头马面也没有听说过天界有这么一号人物。
那么是假名？
楚毓风笑着说他只是个小官而已，反倒讲起了些有关天界的逸闻趣事，对于名姓的真假只字未提。
不知是谁小声嘟囔了一句：骗鬼也没有这么骗的。
天知道楚毓风耳朵怎么那么尖，立刻就敛了笑容，没有兴趣再说下去。仗着也没鬼差敢拦着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走了。
冥河水鲜红如血，这里已是冥界的外围，站在略高一点的地方就可以看见远处的鬼门关、黄泉路。远远的就看见坐在冥河边，似乎正在发呆的“小黑”，笑意不由浮现在阎君年轻的脸上。
只是还没等他靠的近些，黑无常便已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起身行礼道：“参见阎君大人。”
“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拘礼，”楚毓风还是那副说不上是虚伪，但又似乎并非出自真心的语调，“倒是我打扰你了。”
黑无常没有接话，楚毓风又问：“你在看什么？”
“回大人，是酆都。”
“酆都？”那不是就在附近么？
似乎是以为阎君对冥界还不够熟悉，黑无常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鬼城，“就在那里。”
离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不过十几里。之前小白带他熟悉冥界的时候，他自然是进去过的。只是小白当时显然早就甚是不耐，他对此也并不是十分在意，便没怎么细看。若说的话，只有一点印象格外深刻——除却少了些秦楼楚馆，酆都和凡间很像。
转念一想也对，里面的居住者不过是由活人变成了死人而已。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个直到最后也毫无悔意的神的面容，楚毓风想，或许他也只是从神变成了凡人而已。“为什么不直接过去看看？”带着连自己也不知真假的笑，他开口问道。
黑无常似乎怔了片刻，方才答道：“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楚毓风没有再问，索性拉着对方一起坐下，之前所说的“不必拘礼”此刻得到了实现。不过说真的，这个场景大概只能用古怪来形容了，但当事人都不甚在意。两个人并肩坐着，楚毓风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头，直直地向水面丢去。
然后，石头就那么沉了下去。并没有溅起多大的水花，水面很快便已恢复原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第二块石头也落得了同样的下场。
这水，太宽太深。

他拾起第五块小石头的时候，黑无常拉住了他，似乎是在无声地发问：这样有意义么？
——谁知道呢？
略一偏头，却对上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眸。
楚毓风不由皱了眉，印象中这个黑无常总是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很少直视他。灰白色的眼眸中映不出他的身影，这才是即使丢进再大的石头也不会有任何波澜的深渊。
沉默，然后黑无常开口解释道：“这是继承了妖魔力量的代价。”
天地伊始，神魔混战，妖魔战败后退于妖域。在这之后的大小征战中，天界始终处于优势。
唯有最近的一次神魔之战，妖族却是轻易攻占了天界大半的领域，时人称之为半疆之战。领导半疆之战的妖魔名为岩错，算是妖族中的后起之秀，在妖族中颇具威信，竟是到了连上古妖魔都甘愿臣服的地步。虽然半疆之战最终是因为岩错的离奇失踪而使得天界有了反败为胜的机会，但这并不影响他妖王的名号响彻三界。
凡人常言妖物无情，妖魔更是生性冷淡，鲜少有动情者，所以自然没听说哪个妖魔会有子嗣。
但也许岩错真的是个非凡的妖族，冥界最美貌的阿修罗诞下了他唯一的子嗣，方才化作青烟归于虚无。然后巧合的很，无处可去的小小妖魔竟是被判官发现，留在冥界做了鬼差，直至升任黑无常。
妖魔无子，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本身无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除却妖魔本身，又有什么人能够承受得住他们那过于强大的力量？纵然依靠血脉传承下来的能力还不及他们自身的十分之一，却也并非常人所能承受的，何况只是个婴孩。
阿修罗的体魄不及夜叉，但相较于普通妖物或是鬼魅也还称得上坚韧。他没有过早的夭折，又忍过了一次次的反噬，现在只要不过度使用力量就完全没问题。唯有这双眼睛，在最严重的那次反噬中也受到了侵蚀，再无法复原。
……该说什么？
阎君少有的犹豫起来。在他看来，面前的人隐藏着太多的事情，而且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可是他也并不需要自己的安慰或是一丁点的同情。
似是看出他所想，黑无常又道：“大人您皱眉的样子属下还看得见。”
平平板板的语气无端多出几分安慰的意思，楚毓风移开视线，自嘲地笑出声，“那么算是我的荣幸了。”
——也许是不幸。
不过黑无常最终没有这样说出口。

本应热闹的大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角落里倒是有几双眼睛一直黏在身上，用那种混着新奇与恐惧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这种情况从黑无常踏进酆都城门一直持续到现在。
判官、司刑都并非只有一人，无常自然也是一样，不过只有他和小白称得上正神罢了，负责的内容也有所差异。普通的无常鬼负责勾魂引路，而他和小白更多的时候会留在冥界，保障的是冥界的秩序。换言之，其实很闲就是了。
鬼差都会认得他们，普通鬼魂则未必。
记得最初的那段时间他无处可去，曾徘徊于酆都——甚至还被一个半瞎的算命先生说是不详之人。但自从跟着天遥离开这里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过了这么久，那些认得他的鬼魂估计早就去转世了。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也许是对自己的气息感到本能的畏惧吧。黑无常如此猜测着，细细打量起四周的一切。
其实酆都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其他鬼魂对他都有着明显的排斥情绪，虽然没有一个敢说出来。为什么会想回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只是觉得上次和阎君提及之后越发的有些在意。
因为没有钱去修缮，所以街道大体上没有多大的改变。就连那个算命摊也还在那里。当然，算命先生多半是换了人的。
话说死人还去算什么命？
……
望乡台。
这里原本是为了让鬼魂能够眺望阳间家中的情况，断了对人间的眷恋才修建的，现在却被两个身份不明的家伙盘踞着。其中穿白衣的倒是曾经见过，另外那个一身黑的却没有一丝印象。
几只小鬼在远处盯着那两个外来人看了好久，也没见他们有离开的意思。虽然对方看起来只是在喝酒聊天，不过鬼魂的直觉告诉他们这不是他们招惹的起的角色，在附近绕了几圈最后只有忿恨地离开。
外来人也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仍旧只是说着自己的话不曾看这边一眼。
“说起来，你回来这里干什么？”那几个小鬼一走，白无常便完全没了形象，揽着酒坛子斜斜的趴在桌面上。脸上虽看不出醉酒之后的潮红，不过仅从那神态和语气来看显然是醉得不轻。
“这应该是我问你的。”居然会在这里遇见小白，可以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尤其是对方还喝成这样……
小白的酒量和酒品有多差，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自己也清楚，所以向来是很少去沾染这些的，怎么今天就……
白无常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在躲那位阎君大人啊，这么记仇的人还是第一次见。”一拍桌面，“冥界交给这样的人真的没问题么？”
黑无常对阎君没有偏见，只淡然道：“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你就为了这个跑到这来喝酒？”
“当然不是！”白无常豪迈地一挥手扬声否认，呼出一口酒气，“只是忽然想过来了而已。”
黑无常道：“你喝得太多了。”
“我，我没醉。等等，你别抢我的酒啊！！”
“这种发酒疯一样的行为已经出卖你了。”他试图掰掉白无常紧抓住酒坛的手，不过收效甚微。
对方嘿嘿笑了两声，一副前辈样地拍拍他，道：“没用的，谁也别想和我抢酒喝。”
“……”
黑无常隐约觉得有点头疼。低头看着小白最初递过来的酒杯，没再搭话。
不过半刻，“啪”的一声，白无常忽然趴倒在了石质的桌面上，显然是彻底醉了。只是怀里依旧搂着那坛酒，嘴里也不知道在喃喃着些什么。
面对醉得不省人事的搭档，淡漠如他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从石桌上拽起小白，让他的重量全压在自己肩上，半扶半背的往回走。
“你是小孩子么？”
不大的声音很快被耳边那一句句的“小黑”所淹没。
恍惚中，就想起刚刚出任黑无常时，总司刑曾调笑了一句：“其实就叫小黑小白也不错。”

似乎一缕寒风吹过，全场静默。
楚毓风摸摸下巴，略有所思：“不过若是小白也罢工了就又会少很多乐趣……”
这其中的意味谁都听得出，更何况他的视线正颇有深意的落在了牛头马面身上。
嬉笑过了，该是正题了。后者立刻迅速跪倒在阎君脚边，有些哆嗦着却没敢开口求饶。连带着其它鬼差也都统统跪了下来。
纸扇未曾展开，只在手中摆弄着，楚毓风道：“其实只要没有闹到天界去，你们怎么说我都是无所谓的，但是很可惜天遥不这么想，而他不在，冥界的效率至少会下降五分之一。”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抬眼看了看站得最远的总司刑。
总司刑了然一笑，想来这位新任的阎君对于冥界律法还没有到烂熟于心的地步。
牛头马面的头埋得更低，总司刑在旁踱了几步，却始终不开口。分秒如年，只觉得冷汗都已湿透衣衫，方听得总司刑的声音道：“为鬼差者，若因私扰乱了生死轮回，就是丢入畜生道也不为过。”
声音中隐隐透着些愉悦，那是司刑官都有的毛病，不是错觉。
听不出感情的声音插进来：“目前尚无证据表明轮回因此受到了影响，且牛头马面位属阴帅之列，这样有些不太合适。”
小黑果断冥界真良心不解释。
总司刑当即换了副笑脸，十分自然地顺口向楚毓风道：“其实西地狱的狱守正应换任，本由臣和总判官共同负责。他不在，人手有些调动不开，不如先用他们去凑个数，大人以为如何？”
虽然仍是有些不妥，但楚毓风着实是不知该如何处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笑容加深，总司刑也只向阎君点点头，带着那一众鬼差回了西地狱。路过黑无常身边时低笑着道了句多谢，后者漠然看着，没什么反应。
因为是司刑罚之地，所以十八层地狱的时间和冥界上层相差甚多。等天遥再次投入工作，注意到牛头马面不见了并去求阎君饶了他们的时候，后者已经在西地狱饱受摧残快一年了。面对差点老泪纵横的牛头马面，天遥最终还是没忍心告诉他们真相——
其实，他真的只是想借此休个假而已。
早已习惯了冥界有些阴暗却相对柔和的光线，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难以适应天界一贯的清冷氛围。云雾萦绕在身边，明媚的阳光透着彻骨的寒意，让人无处可躲。
纵然，这只是梦境罢了。
清澈的池水映照出三人的身影，对方的眼里带着他所不懂的决然，所以，他也只能微笑，听见身旁人万年不变的语气：“愿你我还有再会的一日。”
然后，画面流转，仍是相似的场景，却从三人变成了两人。他猜测着，这多半应该是他出任阎君前的那段时间，不过这段时间貌似没发生什么值得梦见的事情？蓦然觉得有些好笑，于常人而言本该是困于梦魇之时，自己怎么还有闲心去想这些。
情况不明，自然是要等着对方先开口，却见损友憬梦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脸上似有些意味不明的笑，“你该醒了。”
憬梦这个人就像是一碗水，不咸不淡，从不见他为任何人任何事动容，更别说是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他不由吁了口气，“果然是梦啊。”
南柯一梦，正欲挥手散去，憬梦却忽然推了他一把。很轻，纵然他之前毫无防备，也只向后退了一步。只是，他向后退的那一步踩空了而已。
就像站在绝壁之上，一个失足，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四周景色徒然变暗，只有憬梦脸上的笑容看得最为清晰，可是这也伴随着越来越明显的下坠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憬梦似乎又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死凤凰，别再让我看见你！”在梦境结束之前，楚毓风记得自己这样喊了一句。至于对方有没有回话，他不知道。
梦，已然醒了。

问：一个怎样的人才能让阎君犹豫？
鬼差小甲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最后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名叫憬梦的神的敬佩之情堪比冥河流水，连绵不断。那位素来嬉笑的阎君，已经为着那句“有事求见”哀叹了足有一刻钟，甚至还越发严重起来。
那边，阎君似乎又叹了口气，道自己怎生得如此命苦，幽怨的样子堪比孟姜女。
不过片刻的停顿，纸上却已然晕开一片墨迹。天遥皱着眉，勉强保持住恭敬的语气道：“大人若是不想见，回绝了便是，何必在这里唉声叹气。”
阎君顺势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要是憬梦那么好打发就好了。
总判官大人自此落下了心理阴影。
罪魁祸首毫不知情，叹息着站起身，完全一副视死如归的语气道：“算了，我这就去见他。”竟是没注意到自己才应该是主人，是被“求见”的那一个。
……
相对无言。
憬梦倒是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看着他不说话。没了梦里那副怪异的笑，冷淡得像是看着一个陌路人。
半晌，楚毓风干笑道：“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对方冷淡地应了一声。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于他来说不过是几个时辰罢了。
楚毓风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只是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实在是很奇怪，不得已又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这个阎君做得怎么样。”憬梦十分客观地下了结论：“似乎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提及冥界，楚毓风有些放松下来，不由笑道：“其实这里挺好玩的，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么糟糕。”
憬梦道：“我听说，白无常似乎躲你躲得紧。”
（小白：呸。我那是公务繁忙，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楚毓风端起茶杯，吹开上面浮着的茶沫，正色道：“小黑就从不躲我。”
“要不要考虑回天界。”全然听不出发问的语气。
楚毓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刚才不是还说我做得比你预料的要好？”许是近来调戏小白习惯了，又补了一句：“还是说，只剩你一个人，寂寞了？”
可惜憬梦显然不是小白，拿来气小白的话语到了他这里，就像是被自动过滤掉了一般没有丝毫用处。无言看着对面的人轻嘬了一口茶，随即浅尝起来。并无文人书客所求的儒雅，不过倒也有几分为官之人的样子。他忽然道：“你可知他的那只小狐狸怎么样了？”
虽然因着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而对憬梦有些下意识的防备，但楚毓风根本没料到憬梦会直接提起这个，一惊之下，被茶水呛了口，咳了起来。这一咳，杯里剩下的那半杯茶水更是直接洒在了身上。
憬梦只在一旁看着，甚至说还往边上躲了一下。
楚毓风默默掩面，所谓交友不慎啊。然而再抬眼，一块方巾已递到了面前，憬梦仍旧是没什么表情，某人的玻璃心稍稍受到了治愈，接过方巾道了句多谢。
憬梦道：“你浪费了一杯好茶。”
……

如果这是梦里，那么楚毓风绝对会揪着憬梦的领子：“死凤凰，你故意的吧！”
可惜这不是梦，以他的身份动不得憬梦，最后只得嘴角抽了抽，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好脾气的笑容，问他为何会忽然提起那只小狐狸来。
“只是忽然想到了而已。”
“……”微笑，保持微笑。
憬梦闭了眼向后一靠，理所当然地道：“既然你也不知道那就算了……作为补偿，给我空出两个转世的名额来。”
“……憬梦，”感到被极端压榨的某位阎君一脸诚恳，“我好像真的真的没欠你钱吧。”
对此，憬梦的回答是：“你欠我的可不止是钱。”
语罢，消失于原地。
于是自这一日起，关于阎君跳槽的原因，冥界有了新的说法：因为一个名为憬梦的神。此神位高权重，有恃无恐。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暗地里却在觊觎着天界众多小仙的美貌，包括阎君。于是某人就逃到冥界来了。
这消息的真假至今无人证实。
阎君默默扶额，从嫉妒变成觊觎，实在是差太多了好么。牛头马面这两个笨蛋……不过，在听到憬梦的原身被描述为青面獠牙的野兽之后，却仍旧是展颜一笑。
毕竟，这才叫做流言，不是么？
偏殿之内，屏退左右，阎君执起判官的手，眼底满是柔情。
“天遥，小遥，遥遥，你就是应了我又如何？”
之前就已经落下心理阴影的判官大人抖了抖，低头轻咳一声道：“其实……也未必全然没有办法的，只是还请大人先放开下官。”
阎君心下得意，面上却声色不动，反倒一副很是替天遥担心的语气：“但是冥界律法……”
天遥急着挣脱，狠下心来一口推翻自己之前的义正言辞，道：“大人先前不是说了么，规矩只是些死物而已。既然您现在是这冥界之主，自然一切全听您的。何况只是个转世的名额罢了。”感到阎君微微松了劲，天遥立刻抽回手，又向后退了两步才道：“那么下官现在就去安排。”
楚毓风显然还没从戏里走出来，十分体贴地道：“不用，等你忙完了今天的事情再说罢。”
话音未落，天遥却已经闪得没影了。
阎君啧了一声，果然人不可貌相，连小白见了他都没说跑这么快的。
一扭头，视线很自然地落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先前他来的时候，天遥正忙着整理刚刚呈上来的生死簿，现在这么匆忙跑掉了，纸笔都还搁在桌案上没有收拾。其中一本死簿还是展开着的。
也许，这里会有那个人的那一本？
天遥没个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楚毓风犹豫片刻，然后果断从桌案另一角的一摞生簿中抽了最下面一本翻开来。生簿，顾名思义，记录的是凡人生前之事，从生到死，大事小情几乎都记着。
生簿的第一页上会简略地标注着为何会转生至此，换言之，多少是记录些前世之事的。楚毓风有些好笑地想，战功显赫，却因为思凡之罪而打入凡间的神，不知道会记着些什么呢。
可惜他一本一本仔仔细细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与之相关的内容。
楚毓风兴致缺缺地将最后一本生簿丢回原位。虽然也算是意料之中，不过总归是有些失望。
天遥还没回来，或者说是还不想回来。楚毓风又待了会，终是闲不住了。招了两个小鬼差去看着那堆生死簿，笑着告诫他们别乱动，否则就统统丢给总司刑去处理。小鬼差战战兢兢地应了。
楚毓风心满意足，纸扇一展，晃出去找小白去了。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之他找到了。
再然后，黑白无常被阎君派出去追查最近失踪的鬼魂去了。
小黑小白果然不愧这个仙位，效率颇高，十五日之内跑遍了大半个凡间，带着半百的失踪鬼魂回来复命，其中还包括几个陈年旧案也都一并翻了出来。而且据说是太久没离开冥界，某两位的前几天时间基本都用在了闲逛上。
事后，小白不冷不热地向阎君道：“多谢大人给属下一次出游的机会。”
楚毓风已从天遥那里得到了憬梦要的两个转世名额，最近心情正好，随即十分潇洒一笑道：“关照下属是我身为阎君该做的。”
白无常讽刺不成，跑了。
视线转移到一直无言地站在白无常身边的人身上，楚毓风又问：“你呢，人间一回游感觉如何？”
黑无常沉思片刻，答曰：“倒是比酆都热闹许多，尤其是所谓勾栏。”
阎君一杯热茶全洒在了手上。
知道为什么总司刑只待小黑不一般么？
牛头马面压低了声音：“那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个才能正确理解彼此的想法。”
完全没有丝毫位居下位者该有的谦卑，在本应高高在上的阎君面前，总司刑依旧笑得神采飞扬，无所顾忌。只听得他道：“大人你到底是从哪里觉得彦……咳，小黑像是个出入风月之地的样子的？”
总司刑作为冥界第一大权臣，手中握着冥界至少大半的权力，楚毓风也只好由着他笑，心下暗叹这才是位高权重、道貌岸然、有恃无恐的典型代表，是除了憬梦以外的最大麻烦啊。
小白自然是不会带着小黑去逛勾栏院的。两人只是刚巧路过那附近时恰巧发现了一个书生的游魂，就进去将那书生带了出来而已，和总司刑所猜的相差无几。
“明明人都死了，怎么……”许是又想起勾栏里浓重到呛人的胭脂味道，小白说这话时紧紧皱着眉，脸上写满了厌恶。
——凡人总有七情六欲。
那么，神有什么？
总司刑笑够了，这才正经道：“那些妄逃轮回的罪魂臣都已经交付手下去处理了，一切刑罚都依着判官所判，不会多也不会少。”
上任阎君的心腹，事情自然是会办得滴水不漏。楚毓风正想点头，却又听得总司刑轻描淡写地道：“不过，途中出了点差错。”
小黑小白从勾栏院里带出来的那个书生自己跳了冥河。
冥河水能够侵蚀鬼魂，十三层地狱的血池就出于此，更何况，冥河水下还有血池里所没有的近千恶鬼。这么一个瘦弱书生跳下去，无疑是顿天大的美餐，水下的恶鬼瞬间就聚集了过来。
所幸在场的一个刑官反应很快，功夫也不差，这才将那个书生救了出来。可惜魂魄还是损伤得很严重，也许不消几日就会魂飞魄散，根本不可能再经受住任何刑罚，而且这种痛苦也已经远远超过他该有的刑罚。刑官只得给那个书生灌了碗孟婆汤，丢进了轮回道。
提起这个，总司刑有些唏嘘，本性暴露无遗：“真可惜，跳进冥河里都不肯哼一声的魂魄，我还没看一眼，怎么就丢进轮回道了呢。”
阎君的兴趣只限于偶尔的欺压，对于总司刑所热衷的那些还是没多大兴趣的，便只问道：“他这么做的动机可查清楚了？”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只是——”

哇嘎嘎 甘乐也开始写文了么

期待下文啊！！！

加油，宁可更新慢，也不要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