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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晋文公践土称霸,晋国在其后大多数的时间里一直是中原诸国公认的盟主,即便是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中原,也未对晋国的霸业造成太大的威胁。然而自从晋悼公英年早逝后,嗣君幼弱,晋国内忧日甚,对其从属国的控制则有所减弱。楚国国内形势与晋类似,还要应对东方吴国的侵扰,亦无力北上争霸。借此机会,与晋楚执政皆有私交的宋国大夫向戌再次倡导弭兵之盟,周灵王二十六年夏,晋楚两国汇聚天下诸侯,邀集了秦、齐、郑、宋、鲁等十多个国家,在宋国举行会盟,制订了“晋楚之从交相见”的聘问形式。这次弭兵发挥了明显的效力,此后四十年间,中原未再发生大的战争。
时至秋七月[1],历经了各方往来论辩与晋楚争盟等小插曲后,冗长的盟会终于落下帷幕,晋国使团返国路经郑境的时,因暂时解决了心头之患而心情甚好的郑伯在垂陇举行宴飨,以赵武为上宾。
国君宴请大国执政,郑之七卿皆要出席作陪。那日天气格外的好,阳光暖暖的照下来,却又不觉得过于炎热。空气中浮动着各种不知名野花和青草的香气,和着清晨的微风,沁人心脾。游吉站在人群之中,望着同公孙舍之并肩而立的赵武,岁月仿佛对他格外优待,在他的身上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这么多年,他的容貌似乎始终没有变化,只是眼角有了一丝浅浅的细纹,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
筵席之间的气氛甚为和乐,觥筹交错间,赵武提出“请皆赋,以卒君贶,亦以观七子之志”的请求,毕竟郑国素来是晋楚争夺的焦点,晋郑之间的同盟关系也是他一直以来努力促成和维护的,他想看看这些郑国卿大夫们究竟心境如何。
大国上卿有命,小国之臣自是不敢不从,执政公孙舍之所赋的诗是《召南》中的《草虫》,意在借“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来赞美赵武的君子品格。两人在过去的数十年里曾经多次会面,彼此的私交亦是不错,对于这位素来主张和惠诸侯,又暂且使郑国免于“牺牲玉帛待于二境”之苦的晋国执政,公孙舍之还是真心赞赏和感激的。
赵武心领神会,举爵答赋:“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
良宵、公孙夏、公孙侨依次赋诗以赠,赵武面带微笑一一作答,除了对良宵所赋的《鹑之贲贲》表示了礼数之内的一点异议,便是赞美和自谦的话语。
公孙侨之后便是游吉,游吉起身,举起酒爵,吟诵出在心中默念了多遍的诗句,从容的举止下却隐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十六年的时光,足以忘却很多事情,他大概早就不记得我了吧?
他选择的是《郑风》中婉转有致的诗句,蔓草青青,白露未晞,在新鲜而岑寂的雾气里,遇见一个美好的人,正如他希望的那样:“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赵武赞赏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当年那个雪肤乌发、有着清澈眼神的孩童如今已是风姿翩然,隐隐有了国之重臣的气度。他还记得游吉之父公孙虿到绛城为先君悼公送葬完毕,将返回郑国时,他曾经向其询问过游吉的近况,得知游吉并非家中嫡长子,按礼不会继承宗主之位,怎奈世事兜转之间,竟然还是游吉继承了游氏的家业,并且将会以他温良恭俭的品行,引导着他的家族继续走下去,他含笑还礼:“吾子之惠也。”
后面的印段和公孙段说了什么,游吉几乎完全没听进去,他一直回味着方才听到的那短短几个字。他说,这是你对我的恩惠啊。
宴席结束后,宾主互相告辞,赵武走到游吉身边,突然开口吟出了《齐风·甫田》中的句子:“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游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来却对上赵武笑意盈盈的目光,心头一热,顾不上其他几位大夫莫名其妙的眼神,连忙躬身行礼:“原来夫子还记得吉。”
那清秀笑容里略带约束羞赧,赵武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国君刚刚下令恢复赵氏的地位,自己在冠礼后,也是怀着这样期待而又忐忑的心情,前去拜访晋国的各位执政大夫。恍然间便是半生匆匆而过,韩献子、范文子、知武子几位先大夫的教诲犹在耳边,可是如今,唯见九原墓畔连天衰草。当年聆听教诲的自己如今也成为了年轻人心目中的长辈,想来再过二三十年,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也会用自己的人生阅历教导者着后来者,如此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弭兵之会后,列国间战争的困扰得以暂时缓解,邦交往来倒是愈见频繁,郑国作为地处中原的二等国家,更是不免要将四邻关系皆打点周道。此时在当国正卿罕虎的支持下,公孙侨正拟在郑国内部推行改革[2],邦交之事的重任便交由素来稳重又雅善言辞的游吉负责,这使得游吉几乎连年在晋楚之间来回奔波,其中辛苦自不待言,却也广泛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收获了很多。
周景王二十年秋,游吉再次聘晋,返程的前一天,郑使一行人正在收拾行装,却听得驿馆侍者通报,晋国执政来访。
游吉有些意外。此前几次聘晋,他和赵武的相见都是在公堂之上,公庭无私礼,两人只是遵照礼相互致意问候,私下并无太多交流,更别说堂堂霸主之国的执政正卿会亲自来面见身为后辈的小国使者。带着满心疑惑和几分难以言说的惊喜,游吉慌忙出迎。
时隔三年,赵武更清瘦了,宽大的衣裳穿在身上似乎都难以被支撑得起,晋国的执政上卿没有按照一般的士相见礼执贽而来,而仅仅握了一束新鲜的绿草,在夏日暖阳的映照下,青翠欲滴。
这是要做什么?
赵武望向一脸惊愕的游吉,声调不高却依然透着暖意:“昔年吾子以蔓草赠武,今报之以生刍,可乎?”
游吉慌忙拜谢:“敢谢夫子之贶,然吉实无德以当之。”[3]
赵武却是笑了:“列国皆知郑之子太叔美秀而文,又如何当不得一句君子如玉?”
面对着赵武略带揶揄的神色,游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略带窘迫的笑了笑,将客人请进了室内。
原以为晋国执政到访是有什么要事嘱咐,但游吉很快发现面前的人似乎就是来找他叙旧聊天。话题无可避免的从十九年前的初见开始,思及往事,两人都不免感慨万千。那天他们谈了很多,从列国形势再到诗书礼乐,赵武甚至说起来他对晋国六卿分立的隐隐担忧。此时郑国内部的局势也不稳定,自当国十数年、深孚众望的公孙舍之于去年病逝后,驷、良之争日趋白热化,一场内斗必不可免。望着一向仰慕的人,游吉有些犹豫的说出了心中的忧虑,想要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自处。
毕竟还是年轻人,赵武了然,将自己这些年的体会用最简练的字词总结以告:“敬、恪、恭、俭而已。”
游吉回味着那四个字,抬起头来却恰好对上赵武的视线,那双眼睛还是同记忆中一样的温润明澈,游吉看着那人唇边鼓励般的淡淡笑意,心下渐渐清明。
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的空地上投下几片斑驳的阴影,透过手中杯盏氤氲的雾气,赵武望着游吉清秀俊逸的容颜,一时间有些恍惚。因为那段机缘巧合的邂逅,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对这个孩子颇为关注。初次见面,便觉得他日后会有一番作为,等到他进入卿大夫之列后,亦是愈发表现出贤臣之风,在几次会盟酬酢中,皆有不俗的表现。赵武对于郑国的权力运作也有所了解,倘若不出意外,此子日后必掌郑政,那时的他,又不知该是怎样的翩翩风采,遗憾的是,自己怕是没机会看到了。
告辞的时候,游吉将赵武送至驿馆之外,赵武突然抬手,执住了游吉的双手,又是一句劝勉的话:“为人臣,止于敬;与国人交,止于信。吾子勉之。”
那双手上传来的温度还是和十九年前一样的温暖,压抑住骤然急促的心跳,游吉微微低头,看向那人的衣袂,他今天穿的这件衣服的袖口上是干净的卷草纹,一如既往的青色。
仍有淡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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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历七月,夏历五月。
[2] 这里为情节需要,把子产改革的时间提前了几年。
[3]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段赠人以生刍一束的情节其实发生在东汉,这里借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