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萨苏在家吃完晚饭,准备把碗拿回厨房,就在站起来的那一刻,眼前突然漆黑一片。乏力的手甚至抓不牢一只碗,她在黑暗中听见陶瓷破碎的刺耳声音,随即父母慌乱的话语像在慢慢远离她。
因为浑身浇湿又在荒原上待得太久,体内的感染变本加厉。她痛苦挣扎地躺在病床上,伤寒中的肺部几乎快忘记该怎么呼吸了。
医生查看了她颈部的伤口,告诉她的父母,这是感染源,是咬痕。
“这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
这件事在她家里,她狭小的世界里被引爆。她又被彻彻底底封锁在医院这间凄惨的空房间。一如在无菌隔离室的三年。庆幸的是除她之外,此时她身体里还有无数无数个昼夜不休的细菌陪伴她。
然而又更悲悸于,它们要在这里慢慢死亡,她会亲眼目睹自己又变成一个人。
夜晚来临的时候,萨苏高烧不退,情急之下妈妈找来值班的护士给她打退烧针,=。针管刺入她身体,就像森吉每一次对她的蚕食。然而最过疼痛的并不是刺入的瞬间,而是注射器中的药水被推进她身体中的过程。十几秒的过程竟变得如此无边无际的漫长。就在快要打完的时候,她已支撑不住,疼痛虚弱地迅速昏睡。
当她恍恍惚惚听见“噔噔噔”的声音,昏沉地睁开眼,守在床前的妈妈覆在床沿已经睡着。噔噔噔。萨苏抬起头,看见森吉隔着窗户玻璃正在向她招手。
看见森吉,她莫名的伤感,却还是笑了。
悄悄套上拖鞋,连外套也来不及披就跑到窗前。她看着森吉白皙的脸,想要触过去却隔着一层薄薄冰凉的玻璃。她不敢开窗,怕弄出的声响会把妈妈惊醒。她指了指上面,聪明的森吉马上就明白,然后像是饿极了般急不可耐地点点头。
他们并肩坐在空荡的天台中央。空气的流动只有在空旷处才能显出激烈。躲藏在林立高楼的街道上,行人感受到的只是平定安稳的风,而她和森吉之间却是呼啸。
“森吉,我们的相遇似乎就是致命的。”
森吉笑了,露出熟悉的牙:“为什么这么说?”
她摇摇头,双手裹了裹在风中有些凉了的身体。森吉本还想再说什么,但两人间反常少有的安静或许让他察觉到了什么。毕竟在寂静空旷处,再短暂的沉默也太庞大。
森吉问她冷吗。她装作没听见。森吉伸出胳膊环抱她,此时浑身冰冷的她再也感觉不到森吉的寒冷,好似他们在这个夜里终于变成了同类。
本来就是孤独地同类。
当森吉要靠近她的脖颈,她依然没有抗拒。森吉的牙齿像是注射器,刺入没有声音,快速又决绝。只是不是注射,而是抽取。萨苏的身体里潜藏的热量被森吉捕捉得无一疏漏,并且迅速上升进入他的身体。
她忍着身体和心底的痛,安静地盯着晦暗天空中根本看不见得流云。
“森吉,我病了。”
回到病房,萨苏的血液似乎已经结了冰,离床还有一步即达,却瘫倒在地。
这一晕倒,就隔绝了人世整整三天。没有参加期末考试,也没有维持森吉的需要。整整三天。她恐惧于森吉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她知道,森吉没有体温,他是不会像自己这样挂念着对方的。
医生告诉她,她的频频晕倒是因为贫血,严重的贫血。并且告诉她,明天要将她转入重症监护室,也许要在里面尘封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因为萨苏的消化系统被感染,药片她无法完全吸收,只能注射。又是无止境地轮番刺痛。当面无表情的医生在一天内给她的身体注射了许多次的浓缩红细胞,临走前在病房外和她父母说话,虽然是低声絮语,但在这清冷空间,萨苏一样听得一清二楚。
医生说:“如果你们的女儿再丢失一克血,那么她就活不过这个星期。”
当爸爸妈妈站在门口哀伤地看向她,她只是咧着和森吉肤色一样苍白的嘴做出一副苍白的微笑。装着安然。
然后再独自走上天台,把哽咽全塞进风里。这一刻,她最想念森吉。
她趴在天台边缘用尽专注俯视下方来来往往的路人。小小的人,看不出他们的年龄,猜不出他们的性格、喜好和职业,看不出他们的健康、贫贱,摸不穿他们心灵深处强忍着的到底是喜怒,还是哀乐。所有的人,几乎所有的人,在日常生活拥有一个温暖真挚的拥抱的机会少之又少,甚至在人生中流转了许多许多年后,依然会空虚一人。
除非情侣,除非那些幸福的、有了另一半灵魂因而完整的人。只是像自己这般,从出生起就没有玩暖满足,而之后遇见森吉,汹涌澎湃的温暖满足却来得令自己无力承受。渐渐要成为致命的伤口。每一次拥抱都让她窒息疼痛,虽然极端,但又乐于在其中沉湎。
可是她,他们,又未必能满足。
他爱上的只是自己的鲜血,依赖的只是自己的血。她如此真切地了解了他。他没有体温没有生命,他只是个吸血鬼。但她分明也听过他的心跳。她渐渐不能让自己坚定,就像她甚至不能清楚自己到底是真正地爱上了森吉,还是爱上的,仅仅是拥抱这种感觉。
如果仅仅只是拥抱这种感觉,只要自己心甘情愿付出生命,奋不顾身地拥抱谁不可以?又何必是森吉。在森吉那里,她要用血液作为代价,还要赠送自己全部的感情,日复一日只是在做一笔无情的买卖。
何必是他!又何必把自己的隐痛秘密亲口告诉他,又何必和他一起走过这么多斑驳的一天又一天。
又何必此时还在想他。
想得那样充实、滞胀、深刻、凄婉,那样挥之不去又无可奈何。
“萨苏……”
她抹掉眼泪转过身,森吉悄无声息地出现,像是被一阵晚风挟裹来,疲惫地弓着背站在天台门口,有气无力地呼吸,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她看着很多类似雨滴的水沾在他的侧脸,并且一道一道往下坠。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消沉地微垂。
萨苏可以想象到在没有自己的这三天里,森吉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怎样的饥饿。她深一脚浅一脚朝他走过去,他颤抖着唇还在轻唤她的名字。她伸出手指刮去残留在他下巴上的雨水,触碰到他雪白的皮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森吉,你明天就见不到我了。”
他抬起头,极轻的声音惶惑地问:“你要去哪儿?”他的表情和此时的声音将这句话剪切得令人心悸。
“和隔离室差不多的地方。我贫血很严重,森吉。医生说我不能再丢失血液了。”
他略停一下。
他们或许都能发现,这时的他们像在对峙,彼此像是在为了血而相互牵制,像是在谈一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意。他们都在奋力苟且地想要活下去。虽然活着很累,但还是想要坚持着活下去。
因为都以为活着是拥有一切的前提。但是生命中总会突然闪现能够钻进你心灵最深处的幻影。再虚假,也是真实的。再冰冷,也是温暖的。
也是因为这样,她甘愿切割自己的生命。
她第一次伸出双手抱紧他,把他的唇贴在自己的颈边。即使她身体中仅存的血已少的可怜。她告诉他,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是我所能尽到的最后一次拯救,虽然明知道你在乎的只是我的血,你是无情的,明知道要赔上生命走这条有去无回的路,但是世界上最干净的血,除了你,除了给你,谁还能懂得这份珍贵,谁还需要?
她也终于明白,她爱他。爱得那样体无完肤,那样悲悸。
而他的唇,只是一动不动地轻轻贴着他的颈面,像片雪花,单纯且执意地要静静融化。他苍凉地微笑了,却让她心酸。他说:“萨苏,这是我最后一次伤害你。”
他一如既往毫不留情地咬下去。她疼痛地抓紧了他的衣角。
她即将面对自己的死亡。接着,她听见了他的心跳,熟悉的,微弱,却声声沉重地掷进她的身体。
这一晚,森吉没有吸食她的血液,而是把自己全部的能量注射进她的体内。
“萨苏,我要你留下,我要给你生命。”
当她撕痛地抬起头,看见森吉的脸正在渐渐模糊。这个人曾是她邪恶的上帝,修补她,没有带她走,无法改变她的过去最终却还给了她未来。
她绝望地伸手要去挽留,却打散了他的轮廓。它们疏离地分类开,最终化成空气中透明渺小的尘埃。之后,只剩黑夜的背景,原地只留下一个人。
呜咽膨胀在死寂的黑暗中。她站在唯一的光明处,除了生命,再也一无所有。